首页 每日人物 内文

做到世界第一,仍然要面对失业破产的厄运?

2020年5月22日 文/ 张梓涵 翟锦 编辑/ 萧祷

太阳马戏团的成功,离不开演员们的默契配合和肢体接触,离不开现场的亲身体验,更离不开聚集的人群和狂热的观众,但单一的靠票房收入的盈利模式加剧了太阳马戏团的脆弱,在一个又一个居家令的限制之下,这些要素反而成为了太阳马戏团和娱乐演出行业的要害。

文 |张梓涵 翟锦

编辑 |萧祷

运营 |令颐

在杭州新天地剧场看一场太阳马戏团的《X绮幻之境》,两个小时下来,你可能会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演员或是从天而降,又或是在空中翻来翻去,与舞台特效以及高度自动化的机械配合完美……

2000平方米的主舞台,旋转的圆形舞台,百米的巨幅长幕,9块可以独立前后平移的幕布,56台投影仪,环绕立体音响……

▲杭州新天地剧场内的可旋转圆形舞台给观众更完美的观赏体验。图 / 网络

观众在两个座椅台上被360度旋转,四面八方都是舞台。座椅台面对面时能看到中心舞台和对面观众,背对背时又能欣赏到侧舞台上“两个王国”发生的不同故事。

豆瓣用户“迟彻千寻”在三个月前看了秀,留下了观后感:“史诗级绮丽。”

这是加拿大的“国宝”——太阳马戏团在亚洲的唯一一个驻场秀。太阳马戏团如今踏过了6个大洲上的65个国家,给450个城市的1亿8千万观众带去过精彩和震撼,被看作在马戏界冠绝当世,是与美国迪士尼相媲美的世界级文化品牌。

与往常在国内展开的巡演秀不同,驻场秀能容纳的观众更多,舞台设计更精巧、更辉煌和震撼,也更耗时。艺术总监助理饶都告诉每日人物,开始装灯、装音响等硬件设备是2017年底,那时候已经经过了长达两年的合同签订和高层对接。

这个187人的庞大团队有来自中外12个国家的50名演员,2018年就在加拿大总部开始了训练。后来又在杭州进行了长达半年的排练和磨合,才有了2019年下半年的盛大开演。

▲《X绮幻之境》因其精美的舞台设计赢得了“史诗级绮丽”的评价。图 /网络

可杭州也成为了首个关停的地点。一月底,《X绮幻之境》的突然取消,给太阳马戏团带来了疫情下的第一击。

紧接着,这个年收入近10亿美金的巨型娱乐演出帝国,似乎和逐渐停摆的世界一起停止了运转:全球范围内的44场秀暂时停演,4679位演职人员被暂时解雇,占了员工总数的95%。太阳马戏团面临的,是将近9亿美元的债务,和前所未有的现金危机。

“从一周10场演出突然变成了绝对静止,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小轮车杂技演员阿那亚(Anaya)说,如今他的生活变成了在家陪老婆和刚出生的儿子。

没有人知道,这次休假的尽头,会在何时到来。

没有动物的马戏团

在如今这个娱乐项目多到眼花缭乱的时代,太阳马戏团的繁荣像是一个逆时针的奇迹。

它的前身是一支叫做“高跟俱乐部”的街头高跷队,活跃于加拿大魁北克圣洛朗河岸边宁静的小村庄。他们跳舞、喷火、奏乐、抛接,在当地小有名气。20多个队员里,包括太阳马戏团的创始人吉列斯·史特-克洛伊克斯(Gilles Ste-Croix)和盖·拉利伯特(Guy Laliberté)。

▲太阳马戏团的前身是一支高跷队。图 / 网络

1984年,高跷队开始了魁北克全省巡回演出,以纪念雅克·卡蒂亚发现加拿大450周年。为了筹钱,两个创始人踩着高跷走了35公里,“后来每次我站上高跷,都会想起那天的情景。”史特-克洛伊克斯回忆,“那时候真的很拼、很疯狂。”

当天的演出非常成功。拉利伯特喜欢“象征着年轻、活力和力量”的太阳,于是将这个全新的流动剧团命名为“太阳马戏团”。

在那个年代,人们说到马戏,一定会联想到动物。以铃铃马戏团为首的传统马戏里,踩跷跷板的大象、钻火圈的老虎等各种各样的动物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但1984年创立至今,太阳马戏的舞台上从未有过动物的身影。“现在,将杂技和艺术马戏融合非常普遍。”史特-克洛伊克斯说,“但想当年,没有动物的马戏,我们是独一份。”

太阳马戏抛弃了动物,只留下小丑,杂技,还有马戏团标志性的帐篷。正是因此,在金伟灿和勒妮·莫博涅合著的管理学著作《蓝海战略》中,太阳马戏团作为蓝海战略的经典成功案例,被用在了开篇,称它逃离了充满竞争和厮杀的血腥红海,将目光从对手身上移开,创造出了新的需求、新的市场,投身到了未被沾染过的纯净蓝海。

可走向全球没有那么容易,1987年,太阳马戏想要争取进入洛杉矶艺术节表演的资格,但遭到负责人的果断拒绝,“我们是艺术节,我们不需要马戏。”拉利伯特只好费尽周折地,把太阳马戏表演的录像递到了艺术节负责人汤姆斯·舒马赫的手中。

成立三年的太阳马戏团已经日趋成熟,引入了百老汇戏剧模式,再加上复杂的服装、灯光、音乐、舞台设计,打破了马戏和戏剧的壁垒。在现场观看了几场太阳马戏的演出后,舒马赫改变了决定,而他最喜欢的剧目也成为了太阳马戏团的意义所在——“我们重新定义马戏”。

舒马赫的决定改变了太阳马戏团的命运,国际舞台第一次听到了太阳马戏这个名字。只是当时,那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胜利,如果洛杉矶的表演失败,那么整个团队连回魁北克的路费都难以凑齐。

▲左滑观看更多太阳马戏团的舞台设计和没有动物的马戏。图 / 新浪微博、太阳马戏团官网

马戏,这个看似古老的概念,在太阳马戏团的再创造下,变成了全世界范围内的现象级娱乐。创始人之一吉列斯·史特-克洛伊克斯形容太阳马戏团是“受宠的加拿大小孩”。这个已经经历了35年岁月的“小孩”早已走出了加拿大,走向了美国、欧洲,还有亚洲,在全世界大放异彩。

“每一个城市的每一场演出,大概两千个座位,都人满为患。”42岁的安迪·帕马(Andi Pema)向每日人物回忆起十年前跟着太阳马戏团巡演的日子,声音都变得激动起来,“观众为我们而疯狂,有的人还会跟着我们到不同的城市,我能在观众席看到熟悉的面孔。”他是巡回秀《Dralion》的打击乐手,在日本的两年间,进行了500多次演出。

语言的壁垒在太阳马戏也并不存在。歌词也好,台词也好,所有人都能懂——是因为所有人都听不懂。太阳马戏使用一种自己发明的语言:Cirquish,“马戏团语”。

只是每场秀都价值不菲,从设计到首演,平均每个秀要花去两年时间和数千万甚至几亿美元,其中包括几千米的布料和数百斤的金属——太阳马戏团的头套、道具、首饰、鞋子,全部都为演员量身手工定制,据《纽约时报》报道,马戏团在蒙特利尔的制衣工作室里,每年会生产出18000件服装。

▲全部手工制作的道具、戏服、头套。图 / 网络

下滑的征兆

《X绮幻之境》的艺术总监贾斯汀·沙利文(Justin Sullivan)今年38岁,这是他在太阳马戏团的第20年。20年前,还在美国国家体操队的沙利文在一次比赛的途中看到了太阳马戏《O》的巡演,觉得“能加入这样一个秀一定很幸福”。他提交了自己的视频资料,在18岁那年面试成为了一名杂技演员。

虽然被选中的激动早已过去,但他至今依然觉得,加入太阳马戏团“像梦变成了现实”。

他无法忘记出道秀《Alegria》带给他的感动。“那时候我踩在高跷上,在舞台的后方看着面前的演员和观众。音乐、服装,所有的气氛都很对,那一瞬间,我真切地体会到了我是这个美丽又特别的秀的一部分。”沙利文很骄傲,他告诉每日人物,“我在太阳马戏团的20年过得飞一般快,它永远是我生命的光。”

▲《O》秀被称为“世界三大名秀”之一。图 / 《O》秀视频截图

发光的太阳马戏,也一路上吸引到了越来越多优秀的人与之并肩。饶都说,各国优秀的运动员、演员、幕后工作人员慕名而来,而履历上有“太阳马戏”字眼的人,都会成为行业里被争抢的对象。

几乎每一个在太阳马戏团工作过的人,都会将它形容为一个大家庭。“每天一起排练、一起到世界各处演出,几年下来,演职人员们的关系变得非常亲近。”安迪·帕马依然会怀念那些在路上的时光,“太阳马戏就像一个巨大的村子。”

“(以前巡演时)会专门有一个小组,负责设计周报。报纸的内容很琐碎,就是一周排练发生的事情,哪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话,哪个演员哪天从凳子上掉下来这种非常可爱的事情。”饶都说,“很多人文关怀。”

1984年,太阳马戏的团队中一共有73个演职人员。2020年,这个数字变成了4900。

“尽管公司扩张,失去了‘草根艺人’的标签,但在我和其他老员工的内心深处,依然铭记着当年街头戏法带给人的奇妙感觉。”沙利文说,“只要这种热爱还在,就算在巨型集团的框架里面,太阳马戏依然是当年那个来自街头的太阳马戏。”

但靠“情怀”成就的业绩也会迎来困境。饶都在跟老员工聊天时,发现大家对太阳马戏团有很独特的依恋,“后面慢慢就没有了,比如我们那场戏(《X绮幻之境》)就没有人做这些东西。有限的人力成本都花在能带来资金和利益方面,每个人都很忙,可能就没心思做这些看似无聊、并不相关,但是其实会很增强大家凝聚力的事情了。”

对于观众也如是,建立在情怀上的信任会容易崩塌。去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太阳马戏团的CEO拉马尔称,“如果我们认为,‘因为我们是太阳马戏团,观众就一定会来’,那是行不通的,那将是坏结局的开始。”

7年前,这个蒸蒸日上的娱乐演出帝国曾经绊了第一个大跟头。

2013年,一位女演员在《Ka》的演出中,从27米的高空绳索上滑落。目击者说,“她像个铅锤一样直直摔了下去”,最终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丧生。这是太阳马戏史上第一个大型舞台事故,给当时依然被金融危机余韵笼罩的太阳马戏团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太阳马戏团的室内训练场。图 / 新浪微博

“我们确实有努力在像打磨钻石一样认真打磨每一场秀。”史特-克洛伊克斯承认,“但可能确实在求成和扩张的过程中丢失了一些初心。”自此,太阳马戏团进行了第一次大面积裁员,而此前拥有超过公司90%股份的创始人拉利伯特卖掉了大部分股份,只留下了10%。

那时,有很多声音认为,太阳马戏团彻底走上了下坡路。此前,CEO拉马尔宣布增加秀的数量,从一年一个上升为一年三个,这个决定被很多人看做是质量下滑的征兆:快速更迭的新剧目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或淡化了太阳马戏团曾经具有的强人文主义的价值观,“在过去的几年中,以牺牲创造力为代价,人们已经开始朝着利润方向发展,”太阳马戏团的老员工杜贝·杜佩斯公开表示。

究其原因,频繁的出新首先是为了在已经趋于饱和的市场中拓展更多的观众,同时也要面对互联网的冲击,保证线下市场的独特魅力和神秘感。但实际上,这一步却带来了更大的资金压力,太阳马戏团开始向全球寻求合作伙伴。

后来,是商人帮助了艺术家。三个股东——美国私募投资公司TPG、中国投资集团复星、加拿大魁北克公共退休基金CDPQ——于水火之中“拯救”了7年前的太阳马戏。

用大股东TPG的话说,尽管太阳马戏在艺术创作方面一骑绝尘,但票务系统与财务报表这一类的公司运营技巧,是太阳马戏团“从未染指的领域”。于是,三大股东在收购成功后迅速调整了经营策略,关掉了不盈利的夜店和餐厅,专注在节目创新和舞台演出方面进行扩张。

同时,TPG也直接改变了管理结构——按照这个大股东的意思,太阳马戏团在一瞬间拥有了新的COO(首席运营官)、CFO(首席财政官),和史上第一个CMO(首席营销官)。和CMO一起出现的,还有崭新的数字新媒体营销计划和客户关系管理系统。

当然,CEO拉马尔有着自己的坚持。他在财务和公司经营方面给予了股东足够的权力和自由,但创意内容始终是不容许侵犯的领地。“你们可以一天来十次我的办公室,我会提供所有管理需要的资料。”拉马尔告诉TPG,“但请你们不要进入创意部门,因为那是太阳马戏品牌的核心。”

“最后的表演”

2020年,这个马戏帝国又一次遇到了危机。

连锁反应开始于1月底的杭州。但两个月后,在《X绮幻之境》的演员们已经于3月初归队杭州,开始积极筹备复演的当口,太阳马戏团在世界各地的其他将近50块“多米诺骨牌”,一块接一块地倒下了。

▲杭州场《X绮幻之境》停演通知。图 / 网络

3月14日早晨,太阳马戏团的CEO拉马尔接到了米高梅娱乐从拉斯维加斯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他听到了噩耗——拉斯维加斯的所有赌场和娱乐场所都被要求关闭。

这个早晨之前,拉斯维加斯有7个驻场秀在同时上演,占整个公司收入的35%,是太阳马戏团最重要的市场。拉斯维加斯地区的停演公告,成为了最后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一觉醒来,我突然没有了秀,也没有了收入。”CEO拉马尔在接受采访时说,“太阳马戏的秀不再上演了,这是35年来头一回。”

从2019年9亿5千万美金的收入到2020年的“零收入”,被这种变化打得措手不及的,不只CEO拉马尔一个人,还有来自近90个国家的4900名演职人员——其中,95%的人已经暂时停工,其中包括演员,行政人员,高管。

剩下的不到300名员工,组成了CEO拉马尔口中的“突击小队”。他们在估算损失的同时,也在给太阳马戏团扑朔迷离的未来寻求道路。

太阳马戏团的成功,离不开演员们的默契配合和肢体接触,离不开现场的亲身体验,更离不开聚集的人群和狂热的观众,但单一的靠票房收入的盈利模式加剧了太阳马戏团的脆弱,在一个又一个居家令的限制之下,这些要素反而成为了太阳马戏团和娱乐演出行业的要害。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信用评级机构穆迪投资者服务公司在太阳马戏演出全线暂停的四天后,因“有拖债的风险”,将太阳马戏团的信用评级下调至了“垃圾级”。

据路透社三月报道,在太阳马戏团“突击小队”对于债务重组的讨论中,申请破产也在选项之列。CEO拉马尔并没有否认申请破产的可能性,但一场被称作太阳马戏“最后的表演”被放在网上,拉马尔在采访中提到,同时在线的人数多达一千四百万,还得到了三个股东的应急资金支持。

“我们没有演出,没有收入,但我们有‘太阳马戏’这个品牌,”他对太阳马戏团将会在疫情中生存下来这件事依然保持乐观,“明年这个时候,太阳马戏的秀一定在上演。”

但其实,太阳马戏的秀现在就在上演——只不过是在客厅里。

45岁的太阳马戏团杂技演员安德鲁面朝电视,在地毯上站得笔直。他肩上扛着处在倒立状态的双胞胎兄弟凯文,两个人形成了一条完美的竖线。身后,安德鲁的妻子贾思亚做着空中直立劈叉,5岁的儿子和7岁的女儿在她两旁,都在朝上扳腿。后面,凯文的儿子也在努力把一条腿举向空中,他今年2岁,身高还没超过贾思亚脚下的支架。

▲在加拿大举行的一场名为”Stronger Together”的线上公益演唱会中,太阳马戏团杂技演员安德鲁一家表演线上杂技。图 / ”Stronger Together“视频截图

两分钟的客厅大秀,大人们劈叉、倒立,将身体弯折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小孩子们在沙发上蹦跳、翻跟头,趴在妈妈背上一起倒立横叉。没有耀眼的舞台、没有炫目的灯光、没有精致的妆容、甚至连专业的杂技体操服都没有——一家六口就穿着简简单单的白T恤牛仔裤,在电视、沙发、地毯围成的空间里做着高难度体操动作。

但他们也想念那些舞台上的让人“肾上腺素升高”的时刻,想念穿着手工缝制的华服,在高空吊绳上进行伸展、托举、旋转,耳边是观众的惊叹和喝彩的状态。“太阳马戏是一种日常生活的逃离,一种灵感的激发,一种魔法,一种想象,人们需要太阳马戏。”沙利文说。

只是蒙特利尔的那间曾经长期喧嚣的制衣工作室里,缝制了一半的假发和未加工完成的衣服散落在工作台上,安静得和全球各处的驻场秀剧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