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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旷野是假象

2023年12月1日 文/ 人物编辑部 编辑/ 人物编辑部

这期「一封信」共收到95封信,它们讲述了对于「旷野」的遐想和困惑。

一一读完这些来信后,我的心中略微感到遗憾。一方面,很真切地感受到想从「轨道」中跳脱出去的欲求;另一方面,看到那些「跃入旷野」的实践,通常又不可避免地落入另一条轨道。

就像我们梳理大家的经历,会发现「旷野」更多被定义为「裸辞」「自由职业」或者「做博主」。或者,「不考公」「不考研」之外,就是非主流的轨道。另外,对于女性而言,性别赋予她们的框架更为坚固,能延宕出来的空间,始终还是有限。

是的,我们对「旷野」的想象非但不辽阔,甚至还有点贫瘠。可这并不怪我们每个个体。社会高速运行到现在,已经构筑起密实的网络、轨道,将每个人安置在其中,以求稳固、高效——某种意义上,这也不是坏事。而轨道之强大,并非多少人能超越,以至于真想眺望他处时,缺少一个超拔远瞻的支点。

但人之为人的鲜活,就在于不僵化、不麻木,能感知到束缚,感知到痛。也在于我们心中有欲求,有自我要成全。本我和超我,近处和远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将永恒存在。所以,还是要去求索,还是偶尔想纵身一跃,换个活法。

然后呢?

数位来信的读者真诚地分享了他们的勇敢实践,以及新的痛苦和迷惘。有时,似乎也能自洽。跃入其中之后,相比于「旷野」本身的抽象,所面临的问题又是那么具体。某种意义上,逃离了轨道,也要避免被旷野捆缚,还是要找到一个抓手把生活、自我稳住。

回到这句流行语——「生活是旷野,不是轨道。」让我们在此好好辨析一下:生活是如此泾渭分明、非此即彼的吗?当我们跨出那一步时,究竟是听清了内心真实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地顺应了潮流?遐想远处的时候,是否对近处已有切实的思量。以及,跨出去但最终要落下来的时候,该如何给自己筑起基底。

我是谁?究竟什么样的生活值得一过?我将如何担起自己的选择?这样的追问,不会停止。

旷野或者是轨道,或许不是真问题所在。就像有人不再迷恋轨道一样,也有人不再迷信旷野。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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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曾经的我,按部就班毕业、工作、结婚、养孩子、在稳定的单位过着朝八晚五的规律生活,以为自己一辈子会在这条清晰可见的轨道上继续走下去。但40岁那年遵循内心的声音,辞职开始了自由图书译者的生活,跃入旷野。

从外在看,「轨道」比「旷野」多很多优势:稳定的收入、福利待遇、社保医疗、未来的退休金等等。所以,即使在轨道上做的事情不是自己那么热爱的,但只要趴在轨道上,凭借外力或惯性跟着轨道一起向前,在外人看来也算「岁月静好」。

可人是有「一颗心」的动物呀,如果没有内在的驱动力,外力和惯性终归是有限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更多地叩问自己的内心:我内心真正热爱的事情是什么?到底怎样活着才对得起这只有一次的人生?如果没有为自己的梦想生活过,当年老回首往事时,岂不充满了遗憾和不甘?

我深深地热爱图书翻译,那为什么不投入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热情去做这件事情呢?当我内心冒出这样的声音时,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现实情况是,专职图书译者的收入太低了,所以专职图书译者很少,大多数译者都首先有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其他专职工作。可是,内心的声音一旦冒出,就无法再消失。

在单位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我用一切的业余时间做图书翻译。比如陪孩子参加各种活动时,我随时背着笔记本电脑和图书,无论是走廊还是楼梯间,都能成为我翻译的地方。其他家长看到我坐在走廊上翻译,觉得我好辛苦。殊不知,有几个钟头的时间让我专心翻译,我觉得无比充实、弥足珍贵。就这样,在「别人眼中体面稳定的工作」和「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之间纠结了数年之后,不惑之年的我做出了决定:辞职,做一名专职图书译者,开启简单、专注的生活。

把档案从单位转入街道,身份从「干部」变为「工人」,这些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心理障碍。我更愿意这样去理解这个问题: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单位——地球,身上只有一个标签——生命。我选择放弃追求社会规训下的种种后天标签,努力去追求内心的自在和丰盈。

体验过轨道上的生活,体验着旷野上的生活,我依然无法说这两者哪个好哪个不好,一切因人而异。有的人,如果离开轨道,会感觉无论外在还是内在都陷入坍塌,那在轨道上认认真真地生活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也能对家庭、社会和他人有很好的贡献。有的人,如果不跃入旷野,会感觉枉过一生,对轨道上的生活「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或早或晚都会跃入旷野,那当然也是一种很美好的选择。

我喜欢旷野,所以在轨道上奔跑了若干年后,选择了跃入旷野。但我也能感受到,轨道并不只有「桎梏」的一面,轨道上有防风防雨保暖御寒的地方,哪怕趴在轨道上,也可能凭惯性享受到轨道带来的前行。旷野并不是「花园」,不是只有风轻云淡、鲜花盛开,很可能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可能会硌脚、会受伤。所以,如何选择,只能问自己的内心更愿意承受什么,更希望享受什么。

身在旷野中,我心中依然有很多困惑。比如,我完全不懂社会背后那只操控经济运行的大手:为什么我在写字楼里当一个对工作没有投入百分之百热情的螺丝钉时,可以有稳定也算说得过去的收入,但当我义无反顾专心做热爱的图书翻译时,收入既不稳定也不多。我真搞不懂这个社会是怎么来定各行各业的收入的。比如,说到是否对地球友好,是否给人类创造了更美好的生活环境,我觉得写字楼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工作还不如环卫工人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大,但二者的收入却不可同日而语。反过来说,当我感叹专职图书译者收入低的时候,一想到环卫工人、街头修鞋师傅、建筑工人的辛苦,而我每天在室内对着电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必须感恩和知足。但我仍然希望有一天,社会分工中可以有专职图书译者的一席之地,专职图书翻译的收入能让热爱图书翻译的人心无旁骛地做这份工作。

就这样,现在的我怀着跃入旷野的自由感和困惑,在旷野中不回头地向前走着。

小溪

图源剧集《校对女孩河野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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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小溪:

你好。

你的信让我想起自己作为「自由撰稿人」的那两年。先是离开北京,在云南待了几个月——是不是短短这几个字,就能让人想起这几年在社交媒体上流行的那些故事?去有风的地方,去没有天花板的地方,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空气清透,建筑低矮,草木葳蕤,但在那里,我很快就觉得并不开心。快递总是很慢,日子总是很静,更重要的是,清理一棵树,并不让我有价值感。

我又回到北京(东三环中间尾气中摇曳的月季多么令人愉悦),开始为一些杂志撰稿。工作是不缺的,也总有些新鲜的境遇。有次,我为一家「时尚大刊」采访,现场一位女性,据说是艺人的大陆代理,对人笑容满满,对场工发号施令,而看到我,她脸上浮现出「想要打个招呼又因为不确定这个人是否需要笑而犹豫」的表情,一瞬间,半个笑容在她眉眼间即将展开又被收了回去。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时刻,我发现,我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这意味着,我处于社会连接的终端——一个孤立的点,和他人单线、稀薄地相连。而人的发展,需要进入网络,去体验和了解更多。

人生是旷野,还是轨道?那两年,我感受到一种飘忽,一种动荡,觉得日子像钟摆,一时想要自由、随性,等真的有了茫然的空间,又想要获得一些踏实,一些生长的感觉。我时常疑问,「到哪儿算一站呢?」

在你的来信里,我读到一种自我说服。你仍然疑惑,社会背后运行的规则到底是怎样的。其实从农业社会到现代社会,规则已经昭然若揭:它来自人的连接,资源的运用。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必要用那些「大词儿」覆盖自己,关于旷野和轨道的选择,只能把自己作为方法,把感受作为圭臬——选择「轨道」还是「旷野」,或者在两者之间跳来跳去,都可以理直气壮。

也许,当我们把「旷野」和「轨道」变成一种二选一,一种非此即彼,才是真正的问题。尤其,当我们把「旷野」和「轨道」很大程度上定义为「裸辞/自由职业」和「在职」,讨论显得更加逼仄。工作/职业究竟应该占据生命多大的比例?我们要在多大程度上以职业定义自己?更深一层,是否我们真的如此困顿,如此丧失想象力,只能拥有这样的两种选择,以至于我们反反复复,在翻来覆去的理由中试图明确自己的位置,却更显得仓惶?

也许生活处处是旷野,也处处是轨道。那两年的经历,让我换了一种视角去看「叙事」,流行的叙事往往是简单的,但背后的许多层次,需要自己去经历,去体验。

关于旷野和轨道的讨论,大概可以看作这几年社会思潮转向的一个标志,其实,不管是「旷野」还是「轨道」,都只是一种叙事,而个体的能量在于,总能够在缝隙中逐渐蔓生出「第三种选择」。有句话说,「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我们不能书写大的「历史」,但总可以用自己的叙事,讲述「个人史」,这也是一种权力,找到自己的叙事,也是在重获讲述的权力、命名的权力、占据价值的权力。我总藏着一点宏愿——当个体的、多元的个人史汇聚起来,交互,蔓延,生发,会形成新的历史,新的旷野。

小溪,和你共勉。

槐杨

图源电影《托斯卡纳艳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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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亲爱的人物:

好久不见。

去年夏天,偶然看到这句「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某个瞬间的确被击中了。那时我还是这里的作者,一个问题却不断冒出:我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

路的起点是2019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踏入这里——这栋国贸最矮的办公楼。每天新奇又兴奋地坐10号线来实习,第一次学着怎么写新闻,第一次收到满篇飘红的修改建议,也第一次看着这个账号上出现自己的名字。年复一年,从新手村进阶到一名合格的作者,我也从梨大毕业,入职。

这条路上,我遇到过很多并肩而行的人,也送很多人离开这里。有人去了清迈,偶尔给我发来飘着阴雨的素贴山,有人去了日本,在东京巨蛋看爱豆的演唱会,还有人在纽约,用英文继续写作。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奔向旷野的人。

我看着自己走着的路——很难说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再次坐上10号线,看到地铁车窗上映着的自己的脸,好像是另一个人冒充着我的身份,顶着这张脸。真正的我还在首尔2号线上,脚步匆忙地踏上又长又深的扶梯,地铁广播响起,梨大站到了。

我就是在那个时刻发现的,这条路不那么适合我了。所以我离开了,并没有去旷野,只是带着涨薪、学新东西这些现实的想法踏上另一条轨道。

如今,距离我来到新轨道一年过去了。但那个问题好像一直在,我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

几周前一个凌晨的饭桌上,一位40多岁的人生前辈提醒我,不要太执着想未来,那都是没定数的,不如想想你的过去,是你的过去塑造了现在的你。于是我花了一周回到过去,找一找自己。

站在首尔2号线里,看着窗玻璃上的自己,想起了当时白天写毕业论文夜晚写稿的自己,想起了某一个下着初雪的冬天,坐着这条地铁线去见追踪N号房的记者。那个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拥有,却什么都不害怕,有着一股好像能拥有一切的心动。可以毫不惭愧地说,在这里的我,很认真地生活过。但现在,像那些蹦出嘴后仍感生疏的韩语单词一样,我和那样的我隔很远了。

我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当年毕业后留在首尔会怎样,这里会是我的旷野吗?

可人生好像不是看不见目的地的轨道,就是弥漫着迷雾的旷野。我想不出回到首尔,想做的工作是什么。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像以前一样心动,我浑浑噩噩地挥霍着一年又一年。

从首尔回来后,所有的困惑和苦恼都没有答案。但我打算有20%心动的事都去尝试(毕竟找到100%心动的事太难),哪怕都先去做,然后再都后悔。我觉得以前的自己有一种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不怕的无畏,而现在,我试着学习一种即使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仍要去做的勇气。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旷野。

阿鸡

图源剧集《我在他乡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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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好久不见的阿鸡:

见信好。

你可能想象不到是我给你回信。因为我也想象不到,你会有一天给我们写信。在这个交流足够便捷和廉价的时代,很多想法和情绪,微信无法承载,但信可以。信拥有一种古朴的魅力,能把人拽回从前的旧时光。我仔细甚至反复阅读你信里的一些句子,脑海中浮现出我们一起做稿子时的情景,仿佛去年八九月时,北京街头的阳光又重新打在我们身上。

一份工作,只要干得够久,就能见到许多离别。这些年,许多行业都经历动荡,媒体业也是一样,从业多年的我本应习以为常。但由于你是我转做编辑后,最早合作的同事之一,我们当时一块儿去满大街找人,一起坐在望京的街头讨论稿子,这种合作的体验对我来说很珍贵(做选题很多时候是一件孤独的事)。所以我花费了一段时间来消化它,以接受这种潜在的失落感。

不过这并非一件难事。说来,这也跟旷野和轨道的概念相关。某种意义上,离别和出发其实是同义词,上一段的离别终点,也同时是下一段的出发起点。如果人生真的有旷野和轨道的分别,那么一定会被这样的离别所串联。所以,想到你正在寻找旷野的道路上努力前进,我更多的是为你感到高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既然离别是人生常态,那么曾经的短暂相聚,也就因此拥有了意义。

如今,一晃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我有时会想,你找到属于自己的旷野了吗?直到我今天读到你的来信。

你在信里说,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旷野,「那个问题好像一直在,我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提问的你,带着找不到答案的困惑,并且伴随着某种失去方向的迷茫。你觉得,自己明明见证过身边许多已经「找到了旷野」的人,比如那些去了清迈、东京、纽约的前同事,自己甚至也花了一周时间回到过去,「站在了曾经无比熟悉的首尔2号线上,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看着你的信,我觉得挺亲切。我想,如果一个问题怎么也找不到答案,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问题本身出了问题?

说心里话,尽管我们这一次征集是关于轨道和旷野,但我其实并不喜欢把人生简单二分为「轨道」和「旷野」的方式。在我看来,它背后暗含了一种相互对立的价值判断,即相对于狭窄、固定的轨道,旷野的人生更值得追求;与此同时,它还提供了一种非此即彼的单项选择,要么旷野,要么轨道——对应着要么默默忍受,要么醒悟改变。

但人生,真能如此泾渭分明吗?

如今,「旷野」这个词,如同「轨道」一样,也有被标签化的趋势。就如同你在信中所举的例子,旷野无一例外都在远方,比如清迈、东京、纽约……而象征着旷野之事,也都具备某种相似的气质,比如身处远山、追逐爱豆、自由撰稿……与其说它们是旷野,倒不如说它们更像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之所以被许多人追捧,是因为从表面上看,它摆脱了朝九晚五,跳出了职场倦怠,远离了庸常。但从本质上看,它们也只是生活众多支流中的一条。而且,是不是意味着,一个人如果不去这样的远方,就一定无法抵达旷野?

我想不是的。

正如格尔茨在《文化的解释》中所写:「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对于执着于一定要去往旷野的人来说,有时候,陷入意义本身,也会被网围困。但我也相信,每个人心中的旷野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实往往是,轨道之中有旷野,旷野之中也有轨道。而「我该往哪去」这个问题,既然身处「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这个终极三问之中,它注定不会轻易找到答案。或许,更有意义的,是这段寻找答案的旅程,以及旅程上遇到的人与景色——

就像此刻的你在做的事。

Best wishes,

临安

图源剧集《凪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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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2020年,我因为填志愿失误,意外地考入了一所并不喜欢的南京211高校,在这之后我便开始从精神上捆绑自己,认为自己比本校的其他同学都要优秀;同时,在老师和父母的鞭策下,我也一直刻苦学习,认为自己大学生活的全部就是为了保研,只有保研这一条路是可取的,只有这条路才是大家眼中的优等生,是亲戚朋友们羡慕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在此基础上,我开始不断地卷,每门课都要当组长汇报,专业课全满绩、暑假不回家留校卷竞赛、连续4次考英语六级刷分。只有所有的加分项都到手,才敢松一口气,才能在心底里认为自己是合格的。

但是天不遂人愿,今年保研结果出来时,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我仅差一名,无法提交保研材料,我努力了三年的成果甚至最后连评选的资格都没有。这于我而言,于我的大学前三年而言,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脱轨。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非常非常大,我也下意识地开始寻找一些逃脱的出口,当时看得最多的就是这句: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当时我自己也在内心纠结和挣扎,这到底是一句至理名言,还是说只是失败者放自己一条生路的借口?但是已经脱轨的我其实没有其它选择,暴露在旷野之下,面临着很多应届毕业生都会有的焦虑:考公?考研?出国?就业?旷野之大,大在其选择之多,且我们又无法在这些选择之中拿出最优解。

在综合了所有现实因素的情况下,我违背了父母想法,放弃考公;违背了学长的建议,放弃留学;违背了导师的观点,放弃考研。一头扎进了应届毕业生就业的浪潮中,我开始对自己又一次地下狠心,暑假留校在国企实习,借助这个机会,两个月后跳槽到世界五百强外企再刷一段实习。在秋招卷到飞起的浪潮中,从一开始的什么小厂都会发拒信,到打败了一批又一批双九硕士,收获十几个大厂和国央企的offer,结束秋招。现在回望这一路走来,很多坎坷和不如意,但是所幸最后结局还算圆满。

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迷恋轨道,喜欢在轨道上努力平稳运行,符合万众期待的样子;但我也害怕脱轨,时刻担忧脱轨的可能性以及脱轨带来的沉没成本:我至今还没办法坦然地和他人说出本科毕业直接就业这个事实(因为这很大程度上与世俗的期待相背离)。

对于旷野,我有过很多遐想,更多的选择、更多的可能性、更丰富更精彩的人生,但是同时也需要更多的勇气,去选择未知的可能。而我,作为系里58个人中仅有的几个直接就业的学生,选择了一条鲜有人走的路,选了一个未知的城市,面对这未知的生活,这当然不是前路皆坦途的保证,我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更适合我自己的活法,是不是一个最优解。

但是无论是处在轨道,还是置身旷野,在轨道和旷野的反复横跳中,我渐渐学会了如何自处,如何更好地应对变化,我也会用更好的心态,去慢慢释怀,慢慢给自己一个出口,把过去的遗憾,变成未来的可能。时代归时代,命运归命运,我们要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的问题。

图源剧集《我的解放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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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你好:

我想谁都不能否认的是,成功是一件会给人带来快乐的事。特别是当成功的定义如此清晰的时候,考出超过别人的分数,拿到超过别人的绩点,打败了那些名校的学生收获了更多的offer,都能带给人实实在在的快乐和优越。就像在跑酷游戏中一路吃到了最多的金币,让人欲罢不能地,想要继续在这条金币铺就的轨道上飞驰下去。能够全然地投入在这场游戏中,用努力来不断换取金币的人,虽然辛苦,但拥有确定感带来的幸福。

但是为什么,我们今天忽然进行了这样一番讨论呢?可能是因为某个时刻,我们主动或被动地从这个轨道上掉了下去,眼看着金币们被其他玩家吃到了。那一刻当然是很懊悔的。虽然说着「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但旷野上的金币在哪里呢?能够让自己依然优胜的得分点在哪里呢?如果可以的话,多么想回到那条规则明确的轨道上啊。在那里,快乐的来源多么明确。那场游戏,我们曾经多么擅长。

所以虽然暂时「脱轨」了,如果你想的话,我相信未来你一定还有很多能够回到那条轨道上的方法。但在回去之前,我想,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让我们跳脱出来重新看看这场游戏。我不想讲什么旷野有更多可能性,或者有更多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这样的鸡汤,看得出来你也并不真的相信这句话。事实是,旷野看起来再丰富,一个人最终也只能选择一条路去走,旷野与轨道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不再有那么多的金币奖励而已。

但在这个并不公平的游戏系统里,当你站在旷野上的时候,系统才会弹出一个问题:你想要去哪里?跑酷玩家永远不必回答的这个问题,回到轨道上的话,问题也会自动解除。但只有在没有轨道也没有金币的这里,这个问题就像弹窗一样挥之不去,每时每刻都必须去面对。在某个时刻,这个问题会让曾经的跑酷游戏变得非常荒谬,轨道上的人依靠努力可以攒到非常多,非常多的金币,但却没有控制方向的机会。更何况,到底什么时候有人承诺过,这场游戏到最后是以金币来结算胜利的呢?

无论如何,能在游戏的早期看到一次这样的弹窗不是一件坏事,就当是解锁了一个隐藏关卡吧。听说在南极的企鹅群中,有时候,会有企鹅忽然决定脱离群体,独自向着几十公里之外的群山走去。没有人知道那时的它想到了什么。当然其他企鹅也会选择回到栖息地,与大家一起度过平凡而快乐的一天。或许它们也不能互相理解吧。但无论如何,两种企鹅都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受到了幸福。

祝你也能找到这场游戏最让你快乐的打开方式。这场极不公平,又处处是陷阱的游戏,没有能取得绝对优胜的方式,或许是它唯一的迷人之处吧。敬旷野,敬轨道,敬每一个目的地。

阿招

图源电影《小森林 冬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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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亲爱的人物:

展信佳!

昨天因发烧昏昏欲睡之时,看见你们的推送,稍稍缓了缓神。

「旷野」,不就是我这四个月来一直在追寻的吗?身处其中,我有太多想要倾诉。

7月31日,是我在前司的最后一日。我越来越为工作的无意义感和上级的压迫,遭受了极大的痛苦,造成严重的情绪对抗和躯体症状,甚至差点要滑入轻度抑郁的深渊。当时的我,每一天都过得像一具被死死压入「轨道」的肉身,越压越紧,胸腔难以呼吸。

这种感受持续了几个月。我想拯救自己,想摆脱毫无意义的工作,想表达,想创作。于是我持续阅读、做播客、听播客,但始终无法完全解脱。直到7月初,一个裸辞经验丰富的朋友点醒了我:「裸辞没什么大不了,日子还是会过下去,你也会找到好工作的。别担心,好运气会来临。」就像在弦的箭,轻轻松手,一触即发。第二天我提出辞职,继续忙碌却动力十足地度过了最后一个月。

8月1日,我启程「跃入旷野」,满心欢喜地开始裸辞后的长途旅行。我把它称为「Summer Vacation」,一共规划了35天的行程,精心绘制了一张覆盖6个省份、二三十个城市的旅行地图。旅行,不仅是所有辞职人的标配,也是每个人离开「轨道」的第一站,在旅行中去往的别处就是我们心向往之的「旷野」。

当时,我确实是满腔热血、豪情万丈,认为自己已经驱散了曾蒙在眼前的迷雾,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并且勇敢地离开看似主流安稳的「轨道」,终于走进「旷野」去拥抱更多可能性,走向更宽广的天地,为短暂的人生创造多一些精彩体验。

谁能料到,15天后,我的第一片「旷野」戛然而止。

旅行半个月后,现实砸下第一记重拳——我二阳了。整整五天,我躺在阳朔的民宿里,几乎没出过房间,也没看见山水美景,有的只是咳到天昏地暗、无法入睡,于是便取消了青海和新疆的旅行,启程回家了。

回家后,我花了半个月缓慢恢复身体,再次积攒起来精力去思考:当初辞职时憧憬的「旷野」,旅行之外未来想要做的事情,现在是不是应该开始了?

于是,我开始学习插画和舞蹈,练习写作和英语,继续制作并更新播客,这一切让我的心情很平和,觉得内心获得了滋养。无业的日子过得异常充实。这些是我曾经对「旷野」的畅想,如今也在一一实践。

但光靠这些精神养料,是无法长久支撑现实生活的,人还是需要落回地面。于是,我开始润色简历、刷新招聘网站,满心期待能拥有那份朋友口中的「运气」,找到合适的工作。

一个月后,现实又砸下第二记重拳——简历石沉大海,面试几乎为零。甚至在前两天投了一个几乎90%匹配的岗位却收到「不合适」的反馈后,信心的碎片进一步被碾成了粉末。

四个月前,我离开「轨道」是为了走向「旷野」。而此刻,身处「旷野」的我,又试图回到「轨道」。就如同一场围城的游戏,总是不甘心一直在这边待着,而翘首望向另一边。有所不同的是,这种迫于经济压力的「回归」是有觉知的,就像离开也是因为觉知到「轨道」的碾压。残酷的现实让人不得不看清楚:上层建筑没有经济基础的支撑,确实难以持久。「旷野」上的人也要依靠五谷杂粮来延续生命。

我把一个月以来求职的受挫经历发上豆瓣裸辞小组后,引起了很多豆友的共鸣,不止一个人安慰道「是大环境太差,不是你的问题」,也有人说我的心路历程和他们的一模一样。看到这些安慰和回应,我渐渐确定:如今,找不到工作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我们处于失业的洪流中被推向未知。

现在,我的「旷野」生活还在继续。平和、焦虑、快乐、痛苦交替出现,通过最切身的体验,我发现重建生活秩序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曾经的「轨道」是无望的生活,如今的「旷野」是全新的日子,两者都处于一种「相对无序」的状态,而重建生活秩序是保持良好心态和创造理想生活的方式。

在此,便可以借鉴「轨道」的运行理念,它的规律和规则让系统始终能有效运转,因此也并非一无是处。现在持续并有规律地完成播客、插画、舞蹈、写作和学习英语,就是我的实践。

这封信已经写得太长,谢谢你耐心看到这里。我想用刘小样的话为追寻「旷野」的这段旅程做个小结:我宁愿痛苦,不要麻木。

「旷野」的荆棘之痛,好过「轨道」上日复一日无休止的窒息。心中有「旷野」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会朝它的方向孜孜以求,直至生命尽头。

高高

2023年11月25日于杭州

图源剧集《凪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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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高高,

你好!

看完你的信,我能明白,你在豆瓣上的分享为什么会激起那么多的共鸣。你的讲述仿佛让我看到这个大时代下,一个想要寻找人生出路的典型年轻人的缩影。轨道上无意义的工作令人痛苦,可是跳入旷野后茫然的寻觅,依然令人痛苦。

大约在六年前,我像你一样,裸辞了。然后,开始了一段漫无目的的旅行。再然后,陷入一些关于工作和收入的恐慌。

在经历了一些痛苦的思索之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辞职的时候,我的确想要从轨道跳入旷野,但在我的内心,我把旷野等同于更好的生活了——我将重获活力,我将找到人生的意义,我将不再忧虑,生活的路会自然而然地在我脚下展开。就像现在流行的句子一样,向宇宙发射一些信号,宇宙将会给我回馈。

我们太容易被一些大词诱惑,而忽略了具体的困境。旷野和轨道,是过去这一年大众视野里的高频词汇,它如此精准地概括了人们对于人生道路的选择。但语言又是具有欺骗性的。旷野,有时候并不真的是一片有树和风的绿色原野。轨道,也不仅仅是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只会限制列车行驶的路线。

我开始学习自己定义,什么是好的生活?我睡得好吗,醒来的时候觉得感到精力充沛吗?我有伙伴吗,时时能感受到连接吗?我允许自己发呆吗,敢于和自己相处吗?我有热爱的事物吗,在为我热爱的事物付出时间吗?我在做事情吗,我做的事情对这个世界有一些意义吗?我能承担责任吗,经济上有负担吗?

我当然不是反对离开轨道、跳入旷野的选择,而是抽象的语汇有时掩盖了太多具体的生活。我想你在旅行前,一定没有意识到,生病也是旷野的一面。因为生活就是如此无序,不以我们将之定义成「旷野」和「轨道」为转移。

那么我想,具体地生活吧。做具体的事,爱具体的人,承担具体的责任,面对具体的痛苦。

作为一名编辑,有时候,我会给作者一些写作上的建议。常常是这样,作者已经把事件写得很好很完整了,好像所有的重要信息都带到了,但我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后来我发现,缺的是「闲笔」,那些看似和主题无关,实际上灵动的、有趣的、耐人寻味的小细节。

接下来,我们等待生活给一些「闲笔」吧。

祝福你。

黎里

图源电影《小森林 冬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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