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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我丧失的,获得的

2024年1月5日 文/ 《人物》编辑部 编辑/ 《人物》编辑部

这一年,我丧失的,获得的

原创 2024-01-05 09:47 · 是个人物

这期「一封信」栏目,156个读者来信讲述了他们在刚过去的2023年所经历的「丧失与获得」。

更多年轻的朋友参与了这个话题的书写。或许他们更敏感、更热切,对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思索,也更有欲望倾诉他们对时代以及周遭环境的感受和连接。

说回过去一年的「丧失」。最直观的,有读者提到了「财富」。如果你进了A股,买过基金,拥有房产,可能对此感受会深一些。在经济周期的影响下,有人失去了工作,或者离开了曾经的行业。

还有些丧失,是精神和情绪上的。比如,一名叫阿榆的读者写到,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自己正在丧失那种年轻时「一头扎进去」的热血拼搏和较真激情;还有一个自称是理想主义者的朋友,在快要30岁的这一年,丢失了一些棱角;也有署名为蒲公英的读者,是个J人,崇尚秩序和最优的他,感受到「世界的混沌与无序」……

爱情依然是容易消亡的东西,不会仅仅发生在这一年。以及,千万不要以为年轻人不再谈论它。而在所有的丧失里,最痛苦、最巨大也最无力的,还是至亲的离开,那些生命的消逝。

至于收获,也有很多。一顿零食,一场大雪,一些许久未见的朋友,一份心仪的工作和一个稳定的住所,一种独立的人格和一个了不起的自己……还有那些在感受丧失的同时,生发出来的力量和勇气;那些在抵御未知和风险时,而习得的平静和坦然;在不得不面对死亡的时候,感受到人之为人的珍重……

这是普通的一年,也是不普通的——毕竟任何一年都将无法复制。你可以怀念它,也可以不怀念它。更重要的是,新的一年已经开启,又有新的内容将要书写,新的好事将要发生。值得期待。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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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亲爱的编辑部,

展信佳。

2023年,是我迈入30岁之前的最后一年。还记得21岁时,我刚大学毕业,入职时介绍年龄,30+的姐姐们都会惊呼一句,「好年轻」,现在我也成为姐姐了。

从21岁到29岁,没有想象中遥远,也没有想象中可怕。2023年,我获得了一些东西。依旧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尽管它已然成为夕阳行业了。花了人生中最大一笔钱,在北京买了房子,一个人装修,痛苦琐碎间或快乐。2023年,飞行16次,几乎见了所有想见的朋友,一起吃了很多顿饭。这一年,也是有记忆以来发烧次数最多的一年,被病毒击倒多次,体检报告收获一堆乳腺结节,最大一颗2.6cm,医生建议手术。

从前听别人谈论起30岁,好像是一个不太好的词,「奔三了」,好像人生就受限了,变老了,不再有活力。等真的临近这个年龄,才知道姐姐们没有骗人,30岁也有30岁的美妙之处。原来30岁了钱真的会变多,30岁了不想回的信息就不回了,都30岁了真的很喜欢啥就买,吃一点贵饭看点喜欢的演出可太有必要了。30岁,依然可以留学可以走四方可以不结婚,不需要听别人的,就听自己的吧。

当然,时间也带走了一些东西。我必须承认,现在做决定确实不如20岁时果决了,不再会在兜里只有一万多块时直接裸辞,也不太会一个星期之内做完决定就找房子搬家,完完全全换一座城市生活。像一艘负载更多的船,依旧航行,依旧可以转弯,但不再那么轻盈和洒脱。

亲爱的编辑部,不知道你的2023年过得好吗?昨天和朋友们聊天,发现我们好像完全掉进了太空漫游般的状态,每个人都茫茫然却又在尽力快乐,小A要出国找工作,小B要回家考公务员,小C开始自己创业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吗?我们都不再有所谓的职业规划,不敢想职业未来,也没有规划,这四个字感觉就像一个笑话。2024年,只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好好活着,一起加油。

椰子

图源电影《海街日记》

编辑部回信

椰子:

展信好。

看起来,你的2023年过得不错,做着喜欢的工作,在北京买了房子,见了许多朋友。在许多人陷入困顿和焦虑的这一年里,你的运气挺好的。

读你的信时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快30岁时在干什么。那时我还困在体制内做一名公务员,负责财务工作,每天忙于核对税单的数字。税单的边缘有两道打孔条,装订前得把它们撕下来。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撕着永远撕不完的打孔条,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同事进来了。看到我手上的活儿,他叹了口气说:读了那么多书,就来干这个。

是的,当时我也觉得自己不该干这个,我很憋闷,但找不到突围的方法。想不到几年后,我辞去了那份看上去金光闪闪的工作,从二线城市来到北京,做了记者。所以你看,30岁后仍有许多可能性。我甚至觉得,30岁开始才是人生最好的阶段。20多时令人昏头涨脑的荷尔蒙平息下来,经验、思考、物质都有了一定累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做起事来更加果决而有底气。

我的2023年,基本就是在做事中过去的。有些累,不过整体平稳,自觉也有点进步。至于你说到的职业规划,我也没有,这的确是一个难以做长久规划的时代。我想,我能做的大概是准备好接受一切变化,守住自己的底线。就像波拉尼奥说的,即使船要沉了,也尽可能干干净净地站在甲板上。

对了,乳腺结节不用太担心,多注意调节情绪和生活方式,否则做了手术也可能还会再长。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祝2024年加油

罗兰

图源电影《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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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2023年,我丧失了「爱情」,获得了一个了不起的自己。

2023年有个好朋友向我出柜了,她说她想了一年多终于想清楚了,她真的喜欢女孩子。

我也常常会想,要是我喜欢女孩子就好了。

从我知道世界上有「恋爱」这件事开始——可能是小学三年级,就一直做梦有个白马王子出现拯救我的人生,他可能是天上的神仙在凡间历劫,也可能是哪个大富豪家的霸道总裁,还有可能是转学来的新同桌……

然后我就变得可悲起来。

我常常害怕得不到这种「爱」——可能因为我戴眼镜,可能因为我有汗毛,可能因为我不够白不够瘦,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够「美」。而得到这种「爱」的前提是,我一定要像偶像剧女主角那样,可以不富有可以不聪明可以不成功,但一定要足够「美」。

还好我遇到了许多智慧的、勇敢的女性,有博主、有和我辩论的网友、还有一些是影像,那些炙热的、鲜活的话语帮我识破了这个庞大的、荒唐的骗局,对男性祛魅,对狭义的爱祛魅,对这些不符合三次元世界逻辑的浪漫情节祛魅。和自己斗争了很长时间,我才真正意义上认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生也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我依然会为我是异性恋而苦恼,我的外貌焦虑减少了90%,但没有完全消失;我对现实男性的幻想降低了98%,但依旧心存两分陈旧的见解。

令我高兴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尽全力做出了改变,我不会再别扭地把大部分不顺心的事情归咎于自身,我所处的环境、那些迂腐封建的人们,才最应该反思。

识破这个骗局,让我真正认可了自己,不必通过某种虚幻的浪漫情节才能肯定我的价值。除此之外,更大的收获是,摆脱了「虚假的爱」之后,我好像才触摸到「真正的爱」,例如友谊。

我越来越意识到友谊的珍贵,越来越珍惜那些和朋友促膝长谈的时刻,越来越能感受到她人的真心,也越来越不惧于付出自己的真心。

在我的毕业论文致谢里,我写下了一些好朋友的名字。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我当时没有要求我的朋友同样在致谢里提及我,而且即使想到了这件事,我也没有丝毫责怪朋友的意思,而是对自己感到欣慰。

我的情感流露仅仅因为我的真实想法就是如此,不是和别人的一种交易,所以不强求,这也是鼓励并包容自己的坦诚。

所以我接受自己并不完美,我学习屏蔽那些会让我掉入陷阱的负面交流,我逐渐掌握在这个畸形的世界保存一些自己本心的方法。

我真的很了不起。

图源剧集《重版出来》

编辑部回信

你好:

2024年了,光是谈论「爱情」都有点让人难以启齿,好像在谈论6000点的A股、除夕夜的烟花,美则美矣,老古董了。当然早就对它祛魅了,这年头谁还能不祛魅,「年轻姑娘别上爱情小说的当」是新的警世恒言。

但是感谢你的来信,让我们还有机会在这个时代再谈谈「爱情」。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在你的来信中,和我的回信中,提起「爱情」,全都是加了双引号的,引一些只可意会的东西在里面。可能是因为这个词确实包罗万象,或者先人造字时候实在偷懒,凡是一男一女互相上了心,先胡乱盖上一个「爱情」的帽子再说。管它是倾慕啦,征服欲啦,情欲啦还是单纯找人搭个伙,以至于并非一男一女的也都找不出什么新词来,总之两个人好歹一上心,「爱情」的大红章戳就一巴掌糊上去了。

就比方说我和你两个人,对「爱情」的体验也完全是两回事。可能是因为我整个青春期都在搞一些单恋,所以从来没想过对方要怎么看待我,光顾着我自己怎么看待人家来着。因此这段感情没有导向那种自我客体化的陷阱,汗毛我到现在也没想起来去褪。当然浪漫情节也是一件也没有发生,反而吃尽了单恋的苦。不过现在想起来,这段「爱情」依然是我成长脉络里一条重要的线索。在这个个案里,我有与你完全不同的丧失与收获。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人,就有千千万万种「爱情」。所以,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不幸的是,那些确实珍贵的,将人还原为人的高质量情感,也在这个词的所指范围内。你说你吃够了异性恋的苦,不愿再投入进这个荒唐骗局;看到你真实地因此而变得更加自我接纳,我非常为你开心。也相信你在2024年关于自我一定会收获更多。不过我个人小小的建议是,暂且为这份丧失加一个小小的定语吧,丧失了「这种爱情」,收获了了不起的自己。或许,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那种爱情」在等待着了不起的你。会是哪一种呢?

P. s. 自从知道了王佳芝的腋毛可以是她性感美丽的象征,我也为我茁壮成长的汗毛暗暗加油了!指不定哪天就会成为潮流,时尚界的事,谁知道呢!

芋头

图源电影《恋恋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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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人物》编辑部:

你好!我是下个月就要21岁的无笨。21岁是怎样的呢?2024年会更好一点吗?我什么也不知道。

2023年仍然和过去的20年中的每一年一样,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2023年,我的关键词是「勇敢」。放弃保研的名额去跨考梦校,我的朋友说「无笨真的好勇敢!」虽然我知道,依结果而定,这样的行为也许只能被定义为「笨蛋」。考研结束后,我走出考场,并没有我所以为的「解放啦」这样雀跃的心情,反而像是飘忽在空中一样,什么也没有着落。

爸爸第二天发来24年考研真题的答案,我说我大概率考不上了,后来爸爸又发来考公的消息。不安从那个时候开始蔓延,我说不上来,但就像被禁锢在半空中一样,飞不上去,掉不下来。

我打开各个招聘软件,开始找人生的第一份实习。投了几十份简历,每十分钟点开查看一次,完全没有比考研轻松一点(笑)。我给朋友形容:就像是被猛地一下推进了社会里。朋友说:欢迎步入大人的世界。

明明冬天是我最最喜欢的季节,但我知道,冬天也关于疾病、关于生命的终结。

11月底,我回家去看爷爷,大概知道是见他最后一面。在见到他之前我已经在心里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突然变得好小好小。爷爷是那种会开各种玩笑逗大家开心,在吃完饭后马上到处找零食的人,可是那个瞬间我看到他好像只剩下骨头一样了,他看到我仍然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掉眼泪。后来从床上坐起来后突然很激动地让我妈妈带我回家,说不然会传染给我。

回学校后的第二天下午,在图书馆背书什么也没背进去,突然心里没来由地难受,于是去卫生间大哭了一场。之后一天的课上收到妈妈的消息:爷爷昨天下午走了。那个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心灵相通啊。那个我毫无来由大哭的下午,妈妈失去了她的爸爸,一定也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大哭着吧。

我带回去了一本书,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我告诉妈妈这是我上大学看到的最喜欢的一本书。现在想想,一切都有种很应景的意味。高三的时候我回乡下去参加另一个爷爷的葬礼,也是在冬天,农村的葬礼是很复杂的,我记得当时我们得围着棺材走圈,有人在旁边打着我不知道名字的传统乐器,姑姑围着走着走着突然崩溃,趴到躺着的爷爷跟前大哭。那个主持仪式的老人连忙走过来拉起姑姑,对我们说:「快走,往前走,不要停,往前走。」在那些刺耳的乐器声中,在呜咽声中,17岁的我只听到那个声音「往前走,不要停」。

所以我们一直在往前走,不管是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不管有谁还陪在我们身边、或者又走丢了谁,还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我们,都是步履不停一直往前在走着。

12月的时候我在北京见到迄今为止经历的最大的一场雪。我一直觉得下雪才是冬天的意义所在,就像是无论我见过多少次下雪,总会在看到雪花慢慢从天空飘下来的那一刻,看到整个世界都变得只剩下干净的白色的那一刻,也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立在原地,最多只能说出一声「哇」。

我的手机里又存了几百张下雪的照片,我觉得雪就像有魔力一样,好像能够覆盖掉我们的所有情绪,不安啦、难过啦、遗憾啦,所以下雪过后好像丢掉了很多沉重的情绪,又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冬天给了我们重新开始的勇气和期待。

2023年,20岁的我试着平静地接受一切发生。

大概这是得到,也是失去吧。

无笨

2023年12月27日

图源电影《步履不停》

编辑部回信

无笨:

你好,我在冬天的午后读到了你的信,很没出息,读着读着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真像在看六七年前的自己啊,离开校园,摸索着去触碰真实世界,有很多残酷,很多未知;二十多岁,时间的獠牙也露出来了,不得不面对亲人的离开……

我也是在毕业那年经历了爷爷的去世。此前回老家探望时,我和你的直观感受一样,发现病床上的他变得好小好小,像一株枯萎的植物。那种直面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感觉太难受了,毕竟,对一个普普通通、成长得还算顺遂的年轻人来说,生活中哪有过什么无力和失控呢?期末考砸了就已经算不得了的大事了,即便如此,下次再努努力,就还有扭转局面的空间。但生命的消逝不一样,现实这家伙一刀子捅过来,你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忍着疼,眼睁睁地看着爱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两三年后,在我小时候照顾、陪伴我很久的姥姥也离开了。我在前一个晚上赶到了她床前,那时她已经很难说出话来了,但听说我来了,还是从喉咙里发出了几个音节,我听出来了,是「大乖乖」——从小到大,她总是这么叫我。

啊,不写了不写了,当时的场景每想一次就崩溃一次。不管过多久,心里的这一块还是结不了疤,哪怕是风在上面轻轻掠过,都觉得生疼。更何况,爱、别离、遗憾、痛苦,每个词浓度都那么高,拧在一起就是个电钻,顺着伤口钻下去,整颗心稀碎。

那之后的日子我总是忍不住想:她发病晕倒的时刻会恐慌吗?她住院的时候因为疫情亲人不能探望会孤独吗?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会无助和害怕吗?越想越难过。

梦挺准确的,姥姥离开那天,我梦见一个巨大的螺旋滑梯,在黑暗里向下延伸,我和我的书包被扔到里面,不停地旋转、下坠,我去抓书包,但总也抓不住,着急,恐惧,绝望,掺杂在一起,喊也喊不出声。

所以看到这一次征集中的「丧失」,我又恍然想起了那天的梦,或许那就是最真实的关于丧失的体感吧。其实,「丧」这个字我们太熟悉不过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为普遍情绪,但不管怎么「丧」,依然是某种程度上的拥有,可「丧失」就不一样了,它是彻彻底底的失去,是全世界最无力的事。

确实,像大家说的,我们的教育、我们的主流文化,都是回避死亡的;我们知道如何考出一个漂亮的成绩,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和技能实现温饱,但不知道怎么爱,怎么思考生死。但现象归现象,事实归事实,落到具体的人身上,究竟要去如何面对呢?

家人朋友安慰我,说她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痛苦也没有孤独;或者说她变成了星星,只要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在那里;我也听过你听到过的「往前走,不要停」,说「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之类的,说时间会淡化一切痛苦;还有人说起《寻梦环游记》,「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所以只要有人记得,她就没有消失……

但当时我不信这一切,觉得那是自我安慰、自我说服和自我欺骗,是对我们之间全部记忆和感情的背叛。我只有让自己在痛苦当中才觉得是和姥姥站在一起的,而姥姥又真实地离开我了,哪怕我再痛苦她都不会回来,这又反过来让我更加痛苦。我不知道怎么和这一切共处。

也试图在别人身上寻找过答案。

我看到蔡国强说,他从小就对死亡充满恐惧,怕自己死掉,怕奶奶死掉。所以一直在寻找看不见的世界和超越死亡的通道。后来他找到了火药,再后来做了《天梯》,那是他送给奶奶的百岁礼物,一个月后,奶奶去世了。

他在短短一段影像中说起过当死亡真正到来时他是如何面对和消化的,「宇宙万物里看得见的只是5%,95%是暗物质和暗能量,慢慢随着年龄的长大,体会到死亡是回归到95%,尽管并不一定能再见到我奶奶,但是也许她就一直在旁边,你相信她还存在于一个宇宙的95%里面,就是一种安慰。」

后来采访高圆圆,她也提到了死亡。她说,妈妈离开之后,真正让她释怀的,是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走,我们都有这样的一天,我们都要接受生命的循环」。

有用吗?也许是有所抚慰的。但只要痛苦的根源——姥姥不在了——这个事实没有改变,痛苦本身就不会改变。

我想,不仅是你,2023年对很多人来说,可能都是个离别之年。我也不想写什么鸡汤,写如何「消灭」痛苦,它是爱的遗迹,是活着的证据,更是一些时代灰尘下,普通人结绳记事,唯一能系下的一颗扣子。应当永远地留住它。

在来信的结尾,看到你写「步履不停」,我好像隔着漫长时空,和二十岁出头的自己拥抱了一下。现在给你写信,也像是写给那时的自己。时间不会改变什么有时也很难淡化什么,你看我还是在想起他们时默默哭鼻子;成长也不一定能带来新知,关于死亡,我的答案依然是模糊的;如果非要说所谓「向死而生」,那理解死亡也并没能让我更积极地活,只觉得虚无……

但我想,我能写给那时候的自己和此刻的你的,只有:怎么面对生死这件事,和很多事都一样,或许问题本身就是答案吧。要在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光明之间,在灰暗的、混沌的、未知的领地,在那些似是而非的地方,不停地问,不停地穿梭、游走,才能品尝到一些真实的人生况味。

它是收获吗?谁平白无故想要这种收获呢。收获重要吗?好像也没啥重要的。可能是说到底就还是一个拥抱吧,抱住每一个阶段的自己,迷茫但不停滞,痛苦但不麻木,就挺好了。

几何

图源电影《时时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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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人物「一封信」栏目组,

你们好呀!

我是2023年,非常普通的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这里的「普通」是指:大学期间学习成绩中下游、没拿过奖学金、没参加过比赛,只是老老实实地读完了4年大学。因为觉得自己不是搞学术的那块料,以及想要尽早赚钱摆脱原生家庭,所以很早就决定一毕业就留在上海工作。

临近毕业时,五月末,我的实习公司遭遇了重大变故,几乎所有项目全部停滞,本该顺理成章转正入职的我,也只能被迫面试其他工作。可是还有不到两周我就毕业了,离开学校我甚至还没有地方住。也就是在这不到两周的时间里,我找到了心仪并且适合我的工作和房子。

短时间的紧张和奔波,让我觉得非常不踏实,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总是要有应对风险的能力;而且我一个人在上海,确实是孤立无援的,自己需要成长了。

6月16日,我签署了人生第一份租房合同,这意味着有一个房间会完全属于我了,不用再听到有人说「这是我的房子,不听话就给我滚出去」这种话了。当天晚上,巨大的满足感充斥着我,新鲜感过去后,满足变成对未知的恐慌——2022年7月暑假实习一个人住在青旅房间的时候,我因为这样的恐慌大哭了一场。但2023年的我不会哭了,已经相信自己可以面对未来的一切困难,我已经跨过了通向自由生活的第一道坎,为了将来的自由生活,我可以无所不能!

原生家庭对我的负面影响很大,也是我来上海的主要原因之一:离家里远一点。我从小就知道万事只能靠自己,除了衣食住行之外,父母是不会给你任何建设性意见和帮助的,虽然导致我现在总是「习得性无助」,却也很早地成就了我独立的思想和人格。在毕业前两周我着急找工作和房子的时候,家人总是一副「早就告诉你在上海不行」的口吻,劝说我赶紧回老家安顿下来。听到这些,我却是更坚定了留在上海的信念,离从来不支持自己决定的人远一点。

开始正式成为一名「打工人」之后,我有了很合理的理由拒绝跟家里的联系:我有工资了、我很忙、我在开会……不用每个月问家里要生活费的感觉真的太爽了,我剪断了父母牵着我的最粗的那根绳子。自此,我有了真正远离家庭的勇气和信心。

拒绝他们的电话、敷衍他们的微信消息,尽量避免一切他们会带给我的负面情绪。但是我还是做不到完全避开他们,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道德关卡,也想象不到自己能否承担真的断绝家庭关系的后果:我才22岁,我真的能行吗?

所以我现在还是会接我妈的电话,尽管每次都会影响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心情。电话里我妈总是在哭,每次都会倒一模一样的苦水,听得我想一头撞死在墙上;我如果反驳,她就会变得歇斯底里、疯狂尖叫谩骂,像是我梦里的魔鬼。

有了自己的小房间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半自由身」了,于是开始每天学习怎么「爱自己」。观察生活、记录生活、每餐拍照、定期买水果零食犒劳自己、开始喜欢跟景色合影……慢慢地,我从自卑变得有一点点「自恋」:我已经很好了、我的生活非常有趣,甚至把自己的照片设置成手机壁纸。

我之前觉得「在挫折中成长」这句话是废话,现在回看自己的22年人生,发现确实如此。原生家庭加之于我的一块又一块石头,我一点点挺直脊背,慢慢都给它们丢下去。有朋友说:你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竟然性格和价值观都成长得这么好,你真的很厉害。

对呀,我真的还挺厉害的。现在工作也很好,生活品质也在一点点提升,慢慢疗愈原生家庭留下的一些小小阴影,最近也开始增强体质……希望新的一年,我可以越来越爱自己,生活万事胜意!

八七,

敬颂冬绥

图源电影《伯德小姐》

编辑部回信

「非常普通」的八七:

见信好。

读到你的信,已经是新的一年。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你在信里的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地这样形容自己。这个描述亲切而有趣,也希望这个普通的身份能够保护你。读了很多信,我想,这个在信的第一句就强调自己「非常普通」的人,一定很特别。

果然是这样。后面的故事也说明了这一点。这世上,有的人一出生就是普通人,还有的人得努力拼搏一番,才能当上普通人,过上自己想要的普普通通的日子。某种意义上,我们许多的痛苦都根源于此——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又那么难以改变亲人对待我们的方式。这种挫败感和无力感相当巨大,巨大到你曾经会觉得「在挫折中成长」这句话,简直是一句傲慢的鬼话。

「在挫折中成长」,与这次关于「丧失与得到」的来信,有相似之处。「丧失」在前,「得到」在后,正如「挫折」在前,「成长」在后。而无论是丧失,还是挫折,听起来都不太愉快,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无论是丧失还是挫折,它们都是反人性的,并且通常都是被动地、突然地发生,就像是2023年5月你所经历的——公司突变,入职取消,离毕业仅有两周,工作和住处都没有着落——对一个应届生来说,这堪称灾难。更何况,它后续还叠加了原生家庭带来的持久性创伤。

但面对2023年的这些丧失与挫折,我们依然有力量在信里讨论得到与成长,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正如我读信时的感受,在你的信里,既有狂风骤雨,也有美景和晴天,我看到了一个与庞然大物抗衡的小小身影,这个身影非但不普通,而且极其勇敢、坚韧、乐观。

在信中,你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就解决了工作和住处的几乎无解的难题,堪称爽利!只不过,对你来说,更加旷日持久的战场是在原生家庭,在那里,你一边有「想一头撞死在墙上」的想法,一边又陷入道德困境的泥潭——这是典型的双避冲突,母亲的电话响起,无论选择接还是不接,都会让自己痛苦。

这让我想到张爱玲在《金锁记》里讲述的「七巧」的故事。七巧作为女性,无疑是悲剧的,但更为悲剧的,是她将这种悲剧的绝望,以控制的形式传递给了自己的女儿长安。七巧亲手摧毁了女儿长安的爱情和人生,她时而咒骂女儿,说女儿「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时而又在女儿面前哭泣,说「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长安听了母亲的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最后亲手掐灭了心中的希望。

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七巧」一类的父母,他们像是子女的「情绪配偶」,哪怕子女长大,依然把所有情绪绑架在子女身上,这样的做法,违背了人成长的必然趋势——即父母与子女终将彼此分化,并且子女终将成长为独立的个体。如果漠视了子女的主体性,唯一的结果,只能是塑造出另一个悲剧的自己,正如七巧塑造了长安。

但你没有失去自我。恰恰相反,你的自我在远离了母亲之后开始茁壮生长起来——观察生活、记录生活、每餐拍照、定期买水果零食犒劳自己、开始喜欢跟景色合影……你不知道读到这里的我有多么开心。只不过,看到你说「甚至把自己的照片设置成手机壁纸」这句里的「甚至」二字时,我又有些心酸,希望你能知道,把自己的照片设置成壁纸,是多么正常不过的事情。

写到这里,想到你提到的「习得性无助」,我想起一个故事。马戏团里有一只小象,从小被很细的绳子拴住。小象太小了,怎么也挣不脱,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之后,脖子上伤痕累累,小象最后放弃了。很多年后,小象长成了大象,脖子上依然还拴着小时候那根细细的绳子,它也有了足够的力气,但它已经没有勇气去挣脱了。

你不是长安,也不是这只小象,你「剪断了父母牵着我的最粗的那根绳子」,走向了更自由的远方。接下来,只需要更好地区分理性和感性的边界,相信那份道德困境,也终有摆脱之时。

欢迎继续给我们写信,如果你来信,我会单独给你回信,希望能听到你的近况。

祝一切都好,

临安

图源电影《鱼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