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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卧室的隐秘战争

2020年3月3日 文/ 马拉拉 编辑/ 萧祷

这种反常的生活是从2019年11月25日开始的,宇芽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和她仿妆博主的身份有些冲突的视频。以前在镜头里她笑着,尽量保持好看和优雅。但这次视频的开头,她穿着睡衣在电梯间里仰着,被一个男人扎稳马步拖拽了出去。配文的开头,宇芽写着:「我被家暴了。」确凿的暴力证据,再加上前后6个人的陈述,很快把它推向了热搜榜的第一位。

文|马拉拉

编辑|萧祷

图|受访者供图

恐惧

越临近12月17日,宇芽越感觉不对劲。她重复地犯一些低级错误,一个人打电话过来,她看到了备注,摁了收听键,张口叫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天,是宇芽的前男友沱沱行政拘留结束的日期。本来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她少出门,出门也要伪装。在微博上宇芽是一个有26万粉丝的仿妆博主,从没想过自己的道具有天会用在保命上。

她后来的朋友、断断续续接触了沱沱10年的前学生赵梦蛟也是一样。以前,她拿着相机在夜里走街串巷,但现在,22点成了她的安全宵禁点。沱沱知道赵梦蛟的家庭住址,即便小区楼下的保安和物业都被警察打过招呼,让人感到隐形的安全,她出门依然会有意识地回头看。等那个日子真正到达的时候,她们两个选择了出国旅游。

这种反常的生活是从2019年11月25日开始的,宇芽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和她仿妆博主的身份有些冲突的视频。以前在镜头里她笑着,尽量保持好看和优雅。但这次视频的开头,她穿着睡衣在电梯间里仰着,被一个男人扎稳马步拖拽了出去。配文的开头,宇芽写着:「我被家暴了。」确凿的暴力证据,再加上前后6个人的陈述,很快把它推向了热搜榜的第一位。

「他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往地上一摔,很用力地一摔,我当时就尾椎直接到地上,就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腿没有知觉了。」宇芽坐在长沙发上对镜头说。一年里,她被沱沱家暴5次,最后一次差点让她落下残疾。她几乎是全程带着哭腔回忆那些场景,脸上的肌肉缩在一起,刚开始鼻涕流出来她会擦干净,后来纸巾捏在手里却被忘记了,眼泪和鼻涕一起掉下来。

2019年11月底,《人物》在重庆第一次见到了宇芽。现实里的宇芽留中长发,穿柔和颜色的针织衫,看起来比镜头里更瘦小,被人围绕着,像一个又薄又脆的易碎品。

对普通观众来说,视频带来的可能是阶段的情绪反应,只有参与其中的人才知道,这是一次「鱼死网破」的挣扎——第一次对沱沱进行公开反抗,没有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在发布视频前的两个多月,第五次家暴之后的9月3日,宇芽已经及时在短信里和沱沱说分手,但她得到的是连续的骚扰。一开始沱沱恳求她原谅自己,说自己快吐血了,「他发自己吐血的时候其实是在酒吧喝酒,有朋友拍到他在跟妹子聊天。朋友给他拍照,他还很在意地说,第一张图没有拍好,我没有收腹,重新拍一下。」这是宇芽后来知道的事情。

宇芽没有回复,他的态度慢慢变成了威胁。「我爸爸在中学教书,他就说要把(我们当时一起养的)病猫送到我爸爸教室里面去。他知道事业单位的人,特别挂不住脸,他就要故意去挑事儿。」他不仅拿家人威胁宇芽,还说要把当时陪着宇芽的赵梦蛟给打残。

「担心一直都有,我比较了解那个人,至少了解他的报复心……虽然我不敢断言什么,但我预感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过去。」事情过去半个月后,沱沱曾经的「铁哥们儿」之之猩才接受了《人物》的采访。他依旧表现得十分谨慎,每发一段长文字都会重新审读一次,说一段事实就会强调有证据,错别字也会立马更正。

即便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还是有近十个人来到了宇芽的身边,里面除了有沱沱曾经的学生、「铁哥们儿」,还有几位前妻、前女友。没有人是轻松离开的,相比于宇芽,她们是真正走完了沱沱所有感情环节的人,在被威胁之后,她们都被「泼过脏水」或者恐吓。

沱沱的第一任妻子阿步,2010年和沱沱离婚,分开的时候沱沱在网络上说阿步欠自己三条命——有一次阿步已经怀孕了,沱沱踢她的肚子,最后她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被沱沱认为是欠下的第一条命;当时沱沱把奶奶从老人院接到了家里,但阿步要在上海上班,没办法一直在重庆帮他照顾奶奶,后来奶奶去世了,这是第二条命;还有一只宠物狗去世了,沱沱也算在阿步头上。

2012年离婚的第二任妻子金秋,沱沱对别人说她是「绿茶婊」。和阿步不一样,金秋和沱沱在一起的两年里,自己最长的一份工作只做了半年,其它时间都在帮沱沱料理生活。离婚后,金秋的朋友给她推荐了一份在北京工作的面试机会,不知道沱沱从哪里获得消息,在微博上说金秋靠得他的熟人,后来甚至还说金秋和她妈妈就是为了利用他的社会资源,有目的地接近他。

就算分开,沱沱还在金秋微博的评论区骂过和她互动的异性,「一个男的在我微博下留言,他就去骂,真的很低俗地回复。」一两年后,在半夜,金秋收到过沱沱恐吓的短信,里面说,「你知道我还可以做出什么事情来。」金秋觉得他暗示的是裸照,后来她和大家聊了才知道,原来沱沱给很多伴侣都拍摄过裸照。

她们好不容易熬到了平静,但还是慢慢靠近了宇芽,哪怕这也意味着也靠近沱沱,靠近那段自己再也不想经历的记忆。「我隔着屏幕都能够感觉到宇芽的无奈和她的痛,而且是那种想吼也吼不出来,想说也说不出来,还一直会被污蔑的那种痛。」金秋在视频里说这段话的时候,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总觉得内疚,当初和沱沱分开之后,自己没有及时把真相说出来,才会有后来的女生被他打,被他骗,被他伤害。

宇芽和她后来的这些朋友们实在不想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被觉得对不起,又再次觉得对不起下一个人。这让近十个人走到了一起,再次去冒险靠近曾经和痛苦平行飞行的日子,哪怕还不知道下一个「她」会是谁。

宇芽的家暴视频

同样的剧本

赵梦蛟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件事情的。

8月末一个晚上,她突然接到沱沱的号码打来的电话,时间不长,几分钟,只能听到宇芽在电话里大声吼叫,是那种用了全身力气才能发出的声音。

可是她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只觉得很奇怪。平时,她与宇芽接触不多,只在沱沱一年几次的饭局上见过,宇芽总是安静斯文的。事后,宇芽告诉梦蛟,那时她在抓紧机会对着电话喊救命。那天刚进门沱沱就对她大骂,推搡,最害怕的时候她逃到厨房,拿着菜刀对着自己胸口,对沱沱说:「你不如给我一刀好了。」

再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女生叫上梦蛟,说沱沱让她们去接宇芽。她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这一切「莫名其妙」发生的原因。那个女生之前麻烦沱沱为她的餐馆拍摄菜品图,沱沱直接打电话给赵梦蛟让她去拍,没谈报酬也没问意愿。宇芽当时在旁边听到了,觉得沱沱命令式的口气和平时对待自己的方式一模一样。几天后的另一个饭局里,提到梦蛟的时候,宇芽随口问道:「你是不是强迫小蛟拍照了?」沱沱立马有些变脸色,但在饭局散了之后,宇芽没想到这么一句话会让他指责自己说,「我44年里从来没有受过那么大的侮辱。」吵得激烈的时候,他特意打电话给梦蛟,「你自己问她,我有没有强迫她?」这才有了梦蛟听到的吼叫声。

梦蛟是视频里第二个出镜的人,也是那次家暴结果的目击证人之一。「就是我在视频里说的,一点不夸张,宇芽当时像牲口一样侧躺着在床上。」另一个女生把她拉起来,抱着,试图提供一点安慰。梦蛟被震惊了,没用几分钟,她们赶快一人负责一个肩膀,把宇芽从房子里架了出来,宇芽的皮肤上全都是汗。

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宇芽一直在哭。赵梦蛟想起了几年前沱沱和前妻金秋在一起的时候,金秋也曾经告诉她,说自己被打了,还提供了淤青的照片,当时梦蛟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因为那时候沱沱总跟赵梦蛟说金秋性子烈,两个人会互打,让人感觉就算女方被打,好像也是有自身问题的。像是一剂被提前注射的预防针,打掉了梦蛟帮助她的念头。虽然沱沱也说过宇芽情绪不稳定,很容易歇斯底里,但这次她亲眼看到了浑身的淤青。那时候,她才知道金秋说的都是真的。后来,她给金秋补上了对不起。

在持续被骚扰的10月,宇芽和梦蛟在朋友圈发了分组可见(仅限和沱沱的共同好友)的声明,是这么多年里第一次有女生公开沱沱的家暴。信息被朋友传到了沱沱的前妻金秋和阿步这边,尽管那时候宇芽对她们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因为都被同一个人家暴过,她们想安慰一下这个女生。

刚接触宇芽不久,金秋发现宇芽说话的语气和一些对事情的反应都和当时的自己太像了。沱沱用自杀威胁她,宇芽就会问:「他说我和他分手,他就自杀,他会不会真的自杀?如果我让别人知道这个事情,他会不会自杀?她很多思维的方式,都还是在顺着他走。」和当年的她是一致的,这让金秋觉得心疼。

她们的故事都以「真爱」开始。金秋不是一个随意迈入感情的人,她看重精神方面的共鸣。她对重庆的城市演变感兴趣,这些成为沱沱和她走在一起的共同话题。24 岁才开始初恋,金秋后来每次在想要分手的时候总觉得离开了他,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聊天的对象了。

几年后的宇芽也觉得自己遇到了真爱。她知道沱沱并不富裕,离过婚,但做仿妆这份职业让她明白外在的一切只是皮囊,她看中的是沱沱画里透露出来的暖色调,在他的画册里,有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少年,推着铁环走过泛着暖光的老重庆街道。她甚至悄悄在网络上搜索过沱沱,有媒体把他称为「重庆宫崎骏」,他的微博里贴满了很多小动物照片,还暗示着自己和一些名人好像有互动,陈升、廖凡、张立宪……这些名字都在他的微博里出现过。「他们总不会错吧?」虽然父母不同意,但宇芽带着崇拜,笃定地走进这段感情。

她们是会被沱沱挑选的那一类女性,标准能从他向外人的夸赞里看出来:金秋是一个单纯,不虚荣,有主见的女人;宇芽什么都懂,有问题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于是可以模糊地拼凑出一个形象: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女人,经济独立,但在感情里却是自省的。

随着细节变多,他们发现这些年里沱沱几乎是拿着同一个剧本换着不同的女主角。

仿妆成泰勒·斯威夫特的宇芽(右)和赵梦蛟

步步退却

真正步入关系之后,其中最重叠的部分是精神控制,家暴不过是它能被肉眼看到的极端结果。这也是金秋破例决定接受采访的重要原因,它太隐形了,也许很多人正在被控制却不知道。

恋爱的第一个月,宇芽有一次用完纸巾,刚随手放在桌子上,沱沱就凶起来:「纸不能放桌上,你不用的纸肯定要往垃圾筒里面扔,你怎么能放在桌上呢?」

「我坐在那里用纸巾,随手一放,当然放桌子上,不然放哪里呢?」离开那段感情的第 3 个月,宇芽能说出来这句话,但当时她意识不到也疲于反驳,因为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多了。「可能我水倒得不好,他就爆炸了,随时都在爆炸。」

她在这一年里学会了一种特殊的本领。他们分房睡,两人的作息不太一样,宇芽早上9点多醒来,但沱沱要睡到下午三四点。「他喜欢跟狗狗关在一个房间睡,有一次醒来我就开自己的门出去吃饭,门不是有响声吗?狗狗听到了就开始叫,把他吵醒了,他冲出来对我很大声地骂,怪我把他吵醒了。」

狗的听力太好了,之后宇芽就算醒了,也只能等到三四点再打开屋门,抽屉里要预备一些干粮,才能熬过饭点。后来实在没办法,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毫无声息地开门了。「就感觉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掰把手那只手上。现在我觉得简直太可笑了,在自己住的地方,像做贼一样。」

一张卫生纸的退却,逐渐变成了后面的步步退却。宇芽曾经连续低烧5天,沱沱没有问她有没有吃药,要不要吃饭,饿极了的时候她自己硬着头皮填肚子。那时候她寒心,觉得自己的男朋友连一个合租室友都不如,可她慢慢完成了自我说服:「我一个独立女性其实也不需要这些,我可以把自己照顾好。」

沱沱总有一些奇怪又「合理」的原则。有一次,金秋和沱沱去川西旅游,带了两个包,一个是装着镜头和相机的双肩包,另外一个是背着两人所有行李的登山包。登山包很大、很沉,超过了金秋半人高,「他当时让我去背那个登山包,我不愿意,他就解释说另一个包我也背不动,而且他拍照片是很重要的。一般来说都是男生背重的包吧,但好像他说的又有道理。」最后,金秋背着登山包走完了全程。这种看似正确的事情还有很多,和沱沱在一起的两年里,如果出门只有一个靠窗的位置,金秋会主动留给他,那是他默认专属的,因为他要拍照片。

随着关系的深入,女生们发现自己的世界变窄了。沱沱有很多理由让金秋辞职,要么离家太远,要么加班太多,后来金秋只能为沱沱料理工作上的一些杂事。沱沱的事情和宇芽的工作有冲突时,沱沱也总能让她做出让步。「今天饭局来的人都是为了来看你的,你不去不好。」但去了之后,有时候大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原本,宇芽做蒙娜丽莎的仿妆视频单平台的网络点击量就超过了1000万,这给她带来了稳定的工作合约。可是录一期视频从设计妆面到后期剪辑怎么都要几天,后来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围绕着沱沱转。公司有时候问她怎么不更新了,她觉得内疚,却又没有办法解释。

除了工作,慢慢离开的还有家庭。宇芽的爸妈发现女儿的脾气变得暴躁,就算人在重庆,却一周只回家吃一顿饭。「我觉得好像每一次回家都对不起他。」宇芽说。沱沱责怪过金秋是「妈宝女」,他也不喜欢金秋的朋友,到后来她的交际圈变得和沱沱的高度重叠。

其实,金秋的妈妈早就感觉到不对。有一次金秋和沱沱外出旅游,把宠物狗寄养在朋友家里,朋友开门的时候不小心让狗跑了出去。金秋妈妈知道后,去那位朋友家附近找了两天,终于在一个家具店找到了,有保安把狗暂时拴在那里,她给了他500块钱作为酬谢。「我妈打电话告诉我狗找到了,觉得狗又失而复得了,她很开心地和我们说找了谁,又找了谁。当时沱沱在旁边听到了,他当时第一反应就说了一句:『500块,这么多?』」

这个细节让她妈妈觉得奇怪,但她也没有干涉什么,从小金秋就是一个自己做决定的女生,所以妈妈对她说的是:「你可以按照你的方式做,我们保留我们的意见。」

有一次重庆的一些动物保护人士救助了一车狗,沱沱有参与,「有些人可能觉得沱沱在网上发了很多微博但没有做实际的事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给自己立人设,就在网上吵起来了,他们大概有十几、二十个人过来要打他。」金秋说。当时她和沱沱呆在一起,她的妈妈刚好也在。

「我们就直接躲进茶馆了,他在房间最里面,我在沱沱前面,我妈在前面挡着我。」一群人冲进来,有人喊:「不要打他老婆和他丈母娘。」虽然这样,但在混乱里,金秋妈妈的羽绒服还是被拉破了。「我妈她一直守着门口,一直拦着他们,她肯定不是为了保护沱沱,肯定是为了保护我。」

金秋的妈妈站在女儿前面挡了一层人,金秋又在后面为他挡了一群人,事情的真正源头沱沱被这两层屏障保护着,好好地藏在了房间的最里面。金秋妈妈到去年才知道,在只有两个人的家里,她保护的沱沱才是那个伸手打金秋的人。

脱身

在这种控制里,宇芽曾经接近过清醒,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

恋爱半年的时候,沱沱和一个女生走得很近,一次他发朋友圈,宇芽直觉上知道他们是单独约见了。为了验证,她走过去找他。「虽然没有找到,但是问了路边的人,路人说是看到有这么一对在那边玩儿。」他曾经说过,绝对不会单独约任何女性见面。她去,是想说服自己,他就是撒谎了。

她回家对质,沱沱暴怒,把宇芽工作台上所有的化妆品都掀到了地上,一起来的还有十几、二十个耳光。「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啊?」但只要宇芽开口说一句话,沱沱就打她一下,「脸上火辣辣的那种痛,再打都觉得快要裂开了的那种痛。我不知道怎么办,就算去躲,去跑,他也会追上来继续打的。我能想到唯一的方式就是自己打自己,他力气太大了,只有我自己打自己,能轻一点。」

可能是目的已经达到了,沱沱停下来和宇芽讲道理。「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没有信任在一起干嘛?」还没从惊恐里缓过来的宇芽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好像是不该怀疑,甚至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她正式陷入了困境。

后来的几次家暴都差不多,只不过触发点越来越小。发生电梯拖拽的当天,为了省钱,宇芽买了一套粉刷工具在沱沱新租的房子里刷墙。房子在66层,她准备了简易防坠网,安装的时候,她要爬上飘窗的平台。窗户很矮,够不到她的腰,她把身体探出去,能看到地面离自己很远,紧张得心脏像是要跳出来。

整个过程里,沱沱没有帮忙,忙着在阳台拍景色,还开心地说要喝酒庆祝。宇芽没有说什么,装了两个防坠网后,自己回了家。睡到半夜醒来,她手机上是一连串未接来电,沱沱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威胁她要自杀,死了都是她的责任。宇芽想到自己还有防坠网没装完,怕他真的行动,马上就赶回去,等来的就是那场被拖拽的家暴。

金秋也被沱沱家暴过5次。有一次朋友聚会,已经快11点了,沱沱还在卧室找DVD想一起看电影。大家在客厅小声说:「哎呀,不看了吧,明天还要上班。」金秋听到了就走进去劝沱沱。他觉得这让他没面子,抓住金秋的头发,把她的头往衣柜上磕,是之之猩他们听到了声音,进来把沱沱的手按住了,但沱沱说:「她在装。」

那晚之之猩和另一个朋友潘瑟把金秋送回了家,但事后他们又把金秋劝回了沱沱的身边。每次离开之后,沱沱都会找朋友把她劝回去,沱沱告诉她:「大家都在吵吵闹闹中过一辈子。」当时她对感情没有确定的概念,再加上朋友的反应,金秋以为自己经历的事情是正常的。

「我当时以为那是『家事』、『一时失态』,这些愚蠢又可笑的想法。如果那时候报案,哪有那么多后来的受害者?我很后悔。」12月,之之猩对《人物》说。

前三次家暴,每次被打耳光,宇芽都要花上一周的时间等脸上的淤青褪色。在这种被迫的等待里,承受身体的痛感之外,她面临严重的自我厌弃。「我瞧不起我自己了,特别是被家暴之后,我会问我自己,你怎么这么贱,你怎么这么没有原则!」那时候宇芽没办法开口向外界求助,她也觉得这是家事。

最终,金秋几乎是抱着之后都一个人过下去的决心脱身的。沱沱最后一次动手是结婚两三个月之后,他把当时正在洗漱的金秋推倒,她的后脑勺磕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婚前,金秋让他写过一份保证书,如果沱沱以后再碰她一下,两个人就立马离婚。「(当时)觉得OK,就是这样了。」她看到沱沱整个人木了一下,觉得沱沱也是想起了保证书,但他缓过来之后又走过来踩了金秋的腿两脚。

金秋穿着卫衣和拖鞋离开了。之后她回去拿自己的东西,一开始她表现得很正常,沱沱让她去倒狗屎,晾衣服,她乖乖地去做了。沱沱过来哄金秋,摸她的脸,还问她想吃什么,他来做饭。趁他出门的时候,金秋收好了自己的东西。整个过程里,沱沱的妈妈一直都在,「我去找他妈妈告别,说我要走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跟她聊过,但是她肯定知道很多事情。她当时对我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这才能脱身。

沱沱第二任妻子金秋

反击

10月,从盛夏到初秋,重庆慢慢凉了起来。这座城市遍布天桥、环形公路,建筑物很高,夜里也亮着霓虹灯,长江穿城而过提供了丰富的水汽,让它看起来很魔幻。沱沱偶尔用相机拍下来雾气缭绕的夜景,在照片的天空留白上作画,他画巨龙展开翅膀,放大许多倍能看到龙翅膀上的纹理,一眼看过去,像极了真实。

认清一个人,赵梦蛟花了10年,之之猩也差不多。作为沱沱当年的「铁哥们儿」,他是几年前金秋被家暴时的保护者角色,如同赵梦蛟之于宇芽,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金秋的头被沱沱砸在衣柜上,又被沱沱责怪说金秋选择离婚是因为之之猩这些朋友们把她给宠坏了,也许到现在他都不会看清楚。

后来,之之猩一直在关注着沱沱的动向,也是在 10 月,他终于辗转从朋友那里看到了宇芽公开了被家暴的朋友圈。就算早就看清了沱沱,他也不敢贸然去提醒他身边的人,也是因为看清了他,知道他那种控制的套路是很难逃脱的。「不敢确定他的女友会把自己当成战友还是敌人。」之之猩说。

赵梦蛟在9 月一度不知所措,因为宇芽说自己想过回去。「如果她回去,又会让我陷入到那种:完了,原来这是他们俩家事,宇芽都回去了,我还在这里瞎折腾什么呀?」卧室里发生的总被认为是家事,外人很难去承担一个家庭的离散。

但宇芽回去的理由不是梦蛟害怕的感情问题,是因为她想要保护梦蛟。那段时间,沱沱公开造谣赵梦姣是同性恋、说她挑拨关系、还曝出了她家人的隐私。宇芽不想赵梦蛟为自己的出走背负代价,「当时想的就是我先回去,让他不要再伤害别人了,我再找其他的机会分手。」但赵梦蛟马上制止了她。宇芽记得梦蛟很肯定地和她说:「我宁愿承受这些,你也不要回去。」

反击是在这个瞬间悄然开始的,那种控制的怪圈终于断了。

女生之间想要互相保护的念头形成了共同体的雏形,后来梦蛟的邻居和几个朋友靠近了,他们决定:「沱沱要做什么,大家一起去面对。」这群人是10月宇芽发声明的底气,而声明又吸引了之之猩、金秋、阿步加入,当然还有很多没有出现在镜头里的人。有一个女生在微信上找到梦蛟,她曾经也是沱沱的学生,她说,自己被沱沱诱奸过。

那时候还没有反击计划,她主动过来不是为了要拜托宇芽为自己说话,也不是「伟大」地为了伸张正义。她是为这两个女生才出现的,把可能已经好了的伤疤重新掀开一次,是想抚慰她们还有人经历了更严重的痛。

那段时间宇芽几乎每天都被淹没在无法处理的信息洪流里,梦蛟把沱沱在网络上的信息从博客时代翻了一遍,之之猩在线下去见了一些其他的受害者,他们越来越知道这种暴力的恐怖。但沱沱还在微博上更新女性的照片,不知道他的剧本在什么时候又会挑中谁。

他们想要揭开沱沱的假面,这样才能避免下一个受害者,但家暴是很难被证明的。宇芽想到了电梯推拽的那段视频——9月初,几个朋友陪宇芽去沱沱家里搬东西,沱沱调了监控,说他们是「入室盗窃」。梦蛟的邻居提出来,既然沱沱能用,那宇芽也能用。她们去物业转录第四次家暴的监控。如果上一次家暴不是间隔那么短,只能保存20天的数据可能就被清空了,如果宇芽没有逃跑,还是被关在家里被打,也没有办法曝光。这一切都足够幸运,它是被梦蛟称为「上天保佑」的礼物。

「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宇芽的伤,我也没有看到那个电梯视频,我觉得真的很难直接做出判断的。」但就算有了视频,公开的话,对宇芽的形象会是一个颠覆性的改变。

视频是邻居拿着手机拍下来的,当时宇芽也在,她特意背过了身,依然觉得有一种耻感。她存在手机一个月没敢看——它后来成为那12分钟视频的内容。「他已经到了让我觉得危险的程度,我不能再让他继续了。我担心过自己的形象,但是后来我脑袋里考虑不了这些了,我只希望自己是他最后一个受害者,在我这里就停止了。」

最初,还有人担心公开会不会影响到沱沱的工作,会不会给他造成伤害,也担心他受刺激之后会进行更激烈的反扑。但后来,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宇芽被家暴这么简单了,「那个(被诱奸的)女生已经过上正常生活了,但她还是愿意告诉我那么多,后来还允许我发到网上作为证据之一,这个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触动。」所以确定要拍视频之后,梦蛟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第一个同意了出镜。

金秋和之之猩有过挣扎,他们好不容易能够不再被沱沱影响,出镜不管反响如何,无疑是在静水里投下一颗石子。

最后大家还是选择了投石。金秋回到家里,第一次和妈妈说了自己被打的事情,说的时候妈妈一直盯着她,金秋还是下意识地安慰她自己说的是很夸张,哪怕她没有。还好她的生活已经足够平静,过去的事情已经不足以产生冲击性的伤害。

在得到家人的支持之后,金秋觉得轻松了。让之之猩决定站出来的,也是他的家人。「我也有女儿,以后她长大万一遇到暴力,那时我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儿,如何面对我当年对被害者的冷漠和事不关己?」他继续说道,「反过来说,这也是我打死不透露沱沱和他母亲信息的原因,祸不及家人,这才是『道义』。」所以在视频发布的后来,舆论开始失控的时候,这群人都陆续地消失了。

出镜的面孔逐渐确定下来,他们约了一个日子,大家错开时间过来,对着镜头说一些心里话,说完回去继续工作。

宇芽

百家衣

一切进行得意外顺利。

那次拍摄的场地是梦蛟随意找的,只花了100多元。摄影师是她的朋友,拍摄纪录片的专业导演,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时间说愿意帮忙。阿步在国外,她主动说自己可以帮忙配英文字幕。视频里的文字「不再沉默」是梦蛟的邻居和她男朋友「贡献」的。视频最终由宇芽、梦蛟和纪录片导演一起剪辑完成……几乎是每一个人都想了自己擅长什么,能做什么,也都尽力去做了。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作品」,但这种完整成了一个被质疑的点,「这是不是一场炒作?」

人们好像更愿意相信一个没有任何粉丝基础的人在网络上粗糙地拍摄一张张自己被家暴的淤青照片求助,这符合预期。但如果受害人是一个需要粉丝量的博主,而且显然是一个有判断能力、经济独立的女性,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起来,好像成为受害者也是有条件的。

金秋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氛围,她甚至想过要特意写一篇文章说明,没有写是因为忙得没有时间。相比于受害者这个标签,金秋其实更符合人们对于独立女性的想象,她讲话逻辑清楚,对工作很专注,有时候加班到凌晨4点才能回复消息。

「很多时候我不是那种会退缩的人,在街上如果看到不好的事情,我会去帮忙,平时有人在电梯里抽烟我也会制止。」她继续说,「可是为什么强者就不能成为受害者呢?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以前我就是非常卑微,被欺负,但是我现在就是可以站着把我的遭遇说出来。我是希望每一位受害者他们都能够有这个意识,有这样的机会,能够给他们更多的鼓励,而不用担心自己是不是因为看起来很强大,就不能够说我被人欺负了。」

去年12月在日本,伊藤诗织告安倍御用记者山口敬之性侵案胜诉,后来山口敬之举办记者会为自己辩护,身为女记者的伊藤诗织就坐在记者席上听他发言。「她也是该怎样就怎样,没有故意穿得破破烂烂的呀。」采访的时候,宇芽提到那个戴着珍珠耳环,一套职业西服坐在台下的女性,她现在会主动分享这些。

两个月里,每一次采访,都能感觉到宇芽在发生细微的变化。11月,宇芽会被问到「你也是有自己想法的人,怎么会被洗脑?」「第一次被打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离开他?」类似这样的问题,那时候她还是脆弱的,几乎每天睡前和醒来,她都会看大家的评论和私信,看到支持的故事能看到哭,也在被人私信骂「编故事」、「应该去枪毙」的时候,感觉难受。

但在后来,在《今日说法》采访宇芽的视频公布之后,有一个被认证为教育专家微博转发说,宇芽看起来不够悲伤。她不仅仅只是委屈,慢慢会觉得愤怒。偶尔收到一些私信,如果里面是一些很脏的话,「你肯定不是处女,虽然难听,但这是家暴根源。」她会直接骂回去,实在气得受不了的时候,干脆截图发在群里。

会有一些人向宇芽和她的朋友们求助,但其实他们没有想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角色。「这真的只是一个懦弱者迟到的发声而已。」金秋说,这是一场自我救赎。

离开沱沱之后,宇芽重新仿妆的第一个角色是小丑。当时她刚看完《小丑》的电影,觉得他和自己很像。「他也是弱势群体,也是被人欺负、利用和暴力对待,但他选择了反抗。虽然说他的方式是有问题的,但是那种精神有打动我。而且他反抗之后,发现的是原来和他一样的人有那么多,大家都站了出来。」

宇芽涂着白色的底妆,把脸化成斑驳的样子,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去重庆的街头外拍。小丑的形象是破碎的,她很扎眼,路人围着她,但她却并不害怕,那天出门她不需要伪装,只需要做自己就够了。

2019年的初秋,宇芽选择分手。在冬天要来的时候,她体会到了2012的冬天,金秋离开那个家的感受,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很久之后,重获自由的感觉,它让人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什么人都敢接触了。也许之后还是会觉得恐惧,但至少以后不会是一个人。

宇芽在沱沱的镜头里,她总是在笑着,有的时候是被抓拍,有的时候是被要求要笑着。在离开沱沱之后的照片里,她可以是累的,她走着走着打哈欠,坐在板凳上还弓着腰,头发垂到了地面上。她好像,终于,不用再被作为一种道具存在。

宇芽仿妆电影《小丑》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