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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妈妈总是不快乐?

2023年9月18日 文/ 令颐 编辑/ 姚璐

2023年,有一本小书不时被人提起。提到它的人,常常是一个女儿,有时候,还是一个刚成为母亲的女儿。

作家李停的小说《在小山和小山之间》,是一本可以放在掌心阅读的小书,李停用母亲、女儿的双视角,写了一对母女的生育历程和心理转变。

故事里,任蓉蓉和女儿渡边彩英,是一对典型的中国母女。生活在东京的女儿渡边彩英快要生产,这时候,她妈妈任蓉蓉来日本照顾她,母女之间的关系开始有了一些微妙转变。平缓的叙述里,那些母女关系中最隐秘的伤痛和最细密的情绪被反复揪起又被抚平。

书里的母亲任蓉蓉是一个「不快乐的妈妈」。在李停看来,这是中国式妈妈最有代表性的一面。这也是很多读者最有共鸣的一点——为什么,妈妈总是那么不快乐?

很多人读懂了这本书,读者黎戈评价称「我们看到的那些焦虑的、神经质的母亲,其实是大环境倾斜压迫的受害者,女性之间化解敌意和隔膜,才能成为彼此的依靠。」

书的末尾,李停用「小山」来形容每一位母亲,她写道:「现在我和妈妈一样,也成了一座不起眼的、坚强的小山。」

「小山看起来很不起眼,它没有华丽的装饰,但不走不移,是很靠得住的。」李停说。

最近,《人物》和远在东京的李停做了一次对谈。她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事实上,成为母亲也是她去创作这个故事,去理解母亲的重要契机。

3个小时的时间里,李停讲述着她在东京地铁上见到的,被女儿视为不体面的中国母亲,她也讲到脑海里经常出现的,母亲穿梭在工作与厨房之间的画面。

我们也谈到了李停自己的生活,她慢慢放下了对生育的恐惧。这个夏天,李停一家人在东京的乡下,租了一小块田地,她很兴奋地说,对谈的第二天,一家人要去地里掰玉米了。她也讲到自己和宝宝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分别的瞬间,电话两端,我们都在哽咽。

成为母亲真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一个女性应该成为什么样的母亲?妈妈们是否有从「不快乐」中解脱的可能?

以下是李停的讲述——

文|令颐

编辑|姚璐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小山

在日本,我参加了一个创意写作课,课堂上有一些小作业要用日语写小说。这本书的起点其实是当时的作业。

最开始,想写这样一个关于母女关系的题材,是因为我在豆瓣上看到了一个女生发的帖子——这个女生远嫁日本,她对比了自己的日本婆婆和中国妈妈。她提到,自己的中国妈妈只会家长里短,而日本的婆婆会更爱艺术、思想开明。相比之下,她说,自己的妈妈很不体面。

是的,她当时用的词就是不体面,这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一方面我觉得挺心酸。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个中国妈妈也不能自己发声,她也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不体面的人,她肯定有她的故事、她的理由。当时,我想这位女儿的视角可以写成一个部分,此外,我想补充那位没有办法发声的妈妈的视角。

关于不体面,在《小山》里我也写到了一个类似的细节,就是妈妈给怀孕的女儿抢座,却被嫌弃。我亲眼见到过这样的场景,一个来东京旅游的中国妈妈在地铁上给女儿抢座,但是女儿特别嫌弃地说我不坐,车厢里所有的日本人都在看着她们。

那个瞬间,我觉得女儿肯定觉得太丢脸了。她可能会想,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国来玩,你为什么要给我抢个座?你不知道这很丢中国人的脸吗?这位女儿会觉得妈妈的行为在这个场合里就是不对的,是没有常识的。

而她妈妈想的可能很简单,就是女儿坐下来会舒服一点。那位母亲在被训斥了一番后,一句话也没说,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坐,丧眉耷眼地把座位让给别人了。

造成所谓「不体面」的原因非常多。在一个家里,母亲操劳久了,她们想的一切可能都是怎么去节省,节省金钱、节省时间,就会显得计较。同时,她们也要忍受、被迫为了家人让步。当时最让我心酸的是,如果这位母亲在中国,她也许还会跟女儿拌两句嘴。但是她知道,在当下那个环境里不要吵架是最好的,即便她可能有反抗的想法,最后却没有说出来。

通过这件事,我反思了很多——妈妈应该是我们最亲近的人,我们为什么不能理解她们,为什么不能和她们说出真心话?

《在小山和小山之间》这个书名是我自己起的。小山看起来很不起眼,它没有华丽的装饰,但不走不移,是很靠得住的。这是我对自己的母亲以及众多母亲的一点理解。

我观察过很多母亲,她们大部分都是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身体慢慢就会变小,变得很结实,经过常年的操持,她们的身体没有那么舒展。

很多次,我远远地看过去,觉得她们的身型都像一座座小山。我很喜欢小山这个意象,我讨厌大山。我喜欢这种不起眼的东西,但它又是结结实实存在的。大山可能会倒、可能会起火灾、可能会爆发,但小山却是坚强的。

图源电影《妈妈!》

反差

在书里,任蓉蓉因为计划生育,失去了刚出生的儿子川川。

决定要写这个情节之前,我打电话给我妈妈,我说我要写一个有关计划生育的部分,但我不太了解当时的情况,你有什么记忆吗?我妈说你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你的一个远房大伯母消失了一年多,其实她是去乡下生孩子了。

听到这个故事之后,我就想,这段经历可能也会影响到这代人的母女关系。被迫失去孩子,对一位女性来说,这是伴随她终身的阴影,永远消失不掉。

而在这个过程里,女性是无能为力的。自我防卫的本能会保护她们,她们可能没有任何情感和心理波动,只能等这段时间一点点熬过去,很多时候都在被迫「杀时间」。等她们身体恢复,再被问起来,她们可能痛苦到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所以,任蓉蓉变得有一些乖张、畸形,她始终是很孤单的。她跟丈夫、女儿没有办法沟通这些感受,只有她自己在默默消化这些经历和情绪。

另一方面,我会想,大伯母的亲生女儿又会怎么理解妈妈缺失的这一年呢?她会怎么接受人生中的这段空白。孩子是非常敏感的,她们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周边的变化,但是她们的认知能力也有限,可能就是会任由自己想象,觉得我的妈妈走了、不要我了。最后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进而让她们在之后的人生中丧失安全感。

设计任蓉蓉丧子这个情节的初衷是,我想写出母女关系中的某种反差——在一位母亲之前的人生中,可能因为发生过某个巨大事件,从而塑造了她今天这样的形象。但与她最亲近的女儿对此毫不知情。这个女儿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弟弟,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何离婚,更不知道母亲是因为什么事情才有了今天这番样貌。

同时,因为母亲和女儿身份的不对等,两代人没办法沟通,没办法交流,这种认知、经历上的反差在母女关系里是个死结,也是很残酷的现实。

我有一个关系挺好的朋友,她觉得妈妈特别不爱她。后来她才知道,妈妈是个孤儿,从小没有被爱过、没有被抱过,我的朋友在小时候也没有被抱过,因为她妈妈不知道拥抱孩子是多么重要。这一直是我朋友的心结,她生孩子前,就会很紧张,担心有连锁反应,她自己也因此当不好妈妈。

我们得到的一个共识是,作为女儿,我们和母亲之间有巨大的认知差异。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她们在成为母亲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是怎样生活过来的。她们可能出生在战争末期、可能生长在一个闹饥荒的地区,但我们从小到大都没有契机去了解这些经历。

在生育之前,任蓉蓉是小地方的老师,生活比较平顺,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当然也没有坐过飞机,甚至没有坐过火车,根本没见过外边的世界。但是在同一个年龄下,渡边彩英已经身经百战了。她像很多在城市奋斗的年轻女生一样,经历了很多。她一个人坐飞机、坐火车,上学、谈恋爱,她没有任何后援,始终是一个人在摸爬滚打。

母女关系里很大的反差也在于——女儿已经走了很远,建立了一个很大的世界,知道了很多常识,但是她的妈妈还留在原地,有一些新世界的事情她未必知道、未必在意。

在书里,我提到,比如说任蓉蓉第一次坐飞机去日本找彩英,落地之后会有手足无措的瞬间。

我自己的父母第一次飞来日本看我的时候,也是第一次坐国际航班,两个人都很紧张。电话里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要耐心看机场的指示牌,听从机场人员的指挥就不会出错。那时我作为一个经常飞国际航线的人,劝他们不要紧张,想想这挺荒谬的。让我震惊的是,后来妈妈告诉我,出发前她曾在网上查了一整夜,某个型号的手机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什么物品必须托运。我当时生气地跟她说,网上说得并不一定对,你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就算我不了解,我也可以查航空公司提供的信息,保证正确,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问题太细太多怕耽误我休息。

让我比较意外的是,我父母到了东京国际机场后,他们很自如地向我走来了,感觉是不错的。我后来还问她,你怎么看起来像坐了很多次飞机的人。她说了一句让我很感动的话:「因为这里有你在。既然能见到你,我们还操心干什么。你肯定会把我们都安排好,我们就不害怕了。」

后来我独自飞国际线的时候,在北京机场偶遇了一个年龄和我妈妈相仿的女性,她说自己第一次坐飞机去看孩子,护照放在了托运行李里,只能在众目之下把所有行李都打开找护照,打开的行李里没几件她的衣服,各种特产和零食塞得满满的,一定是她精心挑选要带去给孩子的。后来我去安检时,她在长椅上睡下了,她说她的飞机其实是第二天上午的,但由于害怕意外情况,提前来到机场过夜等待。我眼眶湿润地想,她是否也在百度上搜了一夜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而不敢问孩子一句,哪怕孩子一直都在用手机和各种不重要的人聊着不重要的话。我把这位妈妈的这两点细节写进了《小山》。

图源视觉中国

不快乐的妈妈

《小山》里提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字眼是「不快乐的妈妈」。任蓉蓉是一个不快乐的妈妈,她的眼里全是不如意的事情,这可能与婆婆重男轻女、丈夫缺位有关。

离开中国之后,我看我的妈妈,或者跟中国朋友谈起各自妈妈,她们整体给我的感觉是,没有特别高兴的人。

她们会特别紧张、不舒展,如果问她一件事「你想怎么样做」。她就会说,「你看怎么样比较省钱」、「你看对你来说怎么样会比较方便」。而不是因为自己高兴、自己满意就要怎么做,她们从来没有这样的表述。一切都在优先别人,优先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母。她们往往都会因为考虑别人而忽视自己的想法,也因此很难从内心感到快乐。

很多中国母亲,特别是五六十岁以上的母亲,她们既吃苦又吃亏,这挺不值得的。最辛苦的事情她们在付出着,同时嘴上还不饶人,一定要挑一些小毛病。这样一来,别人对她们也会很反感,两方面都不落好。

还有,我跟我的中国朋友都有特别大的感受,就是我们的妈妈看起来都比较强势,但其实是外强中干的,家庭里,她们往往没有「战斗」在一起的「战友」。很多时候,她们严肃、挑剔、控制欲强。不快乐的妈妈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其实特别拧巴。在《小山》里,彩英很直观的感受是,母亲对自己所有的选择都不满意,如果说自己觉得这样好,她无论如何也会挑出一些毛病来。

我有一个朋友,她的事业很完美,生活环境也比我好很多。她今年30多岁,但她妈妈还是会鸡蛋里挑骨头,总能找出她的毛病。母女二人一旦争吵,或者说一旦她说自己想要这样做、想要违背妈妈意志时,她妈妈就会说,你没良心的,你忘了我当时是怎么怎么辛苦。

听到这些,我的朋友就只能闭嘴,她没有办法争取她想要的,她也不想再听这些。这种挫败感,会让她的生活幸福感降低很多。

母亲对女儿的这种控制,会让有的女儿比较极端。她们可能会跟原生家庭决裂,或者拉开距离,不去关注、沾染,跟父母也没有办法真正交流,更多人可能就会因此自我否定,否定自己的选择和判断。

在日本,就我自己的观察而言,她们的母女关系可能是另一种形态。她们会更放松一些,可以谈各自的男朋友、谈各自的孩子、谈各自喜欢的化妆品。她们很多人都是直接称呼彼此名字的,我有一个日本朋友叫小美,她妈妈要是交了男朋友就会带来大大方方地一起吃饭,小美自己交了男朋友也会跟妈妈分享。她们的关系更像两个年龄不同的女人在谈话,是平等的关系。

母女关系和其他所有关系最不同的是,首先我们和母亲是同性,在我们小的时候,身边最亲的同性别的人就是母亲。她是我最了解的女性角色,这个角色的好坏、细节,直接影响着我对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成年女性的想象。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我们不走出家门,不去上大学,一直待在家里,我们有99%的可能性会像我们的母亲一样。

你必须要在接触到更多成年女性后,比如说你的老师、朋友或者上司,进行对比、进行甄别,才会一点点反思说,妈妈不是一个绝对的女性形象,我也不一定要变成她这样的人。

当我们有了自己的价值判断时,才会明白自己应该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从而挣脱母亲、丢下原本的想象。其实,这个逐渐找到自我的过程挺残忍、挺撕裂的。

在我印象里,妈妈曾经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一个画面。她是双职工,特别忙,但是每天要回来给我和爸爸做饭。那个画面里,她穿一个白大褂,从医院回来,赶紧走进厨房,把白大褂脱了,换上围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30秒之内,之后,她开火、做饭。

有的时候,我爸爸还会抱怨说今天的菜比较少,当时妈妈也没有反击,她可能还会说,「哦,今天比较忙,所以只有三个菜」,还会有一种抱歉的感觉。我感觉很窒息,一个人都这么忙了,你怎么还能要求顿顿4个菜呢?

为什么我们的母亲那么难?她又要工作、又要做饭,她的工资不比她的丈夫低,但做饭、做家务似乎是她的义务。她丈夫也是一样的工作,为什么他就可以晚点回来,等饭上桌,这很不公平。

不是有一句很老的话,「妈妈快乐,家庭才会快乐」。家庭的空气基本上都是由妈妈来决定的,如果妈妈不快乐,那爸爸也不会快乐,孩子也不会快乐,整个家就不会快乐。

我想,那个时候我妈妈应该是不快乐的,尤其是还会被抱怨今天的菜有点少,她怎么可能快乐起来?她的表情就是很无奈的、很疲累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好像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像妈妈那样的人,可能我对妈妈经历的那种现实生活有一点恐惧的。如果我结婚了,就要变成又要工作又要做饭的人,我可不想那样。

如果你问我,在那种围着家庭、丈夫团团转的情况下,我妈妈是如何自洽的,其实现在我还是没办法完全理解。如果我说她100%不快乐,可能会有一些傲慢。

其实,我们的认知实在是太有限了。所以就只能做好自己眼下的和自己手头的事情,更多地去做一些基础的事情,不要糊弄自己。

我想,当年在厨房里的我妈妈应该也是抱有这样的心态。

图源视觉中国

在田地里

有好多人会问我这个书是不是你的自传,或者妈妈看了怎么想。其实,我妈觉得跟她本人毫无关系,她看完了就说挺好的,她感觉我写了完全虚构的事情。

我和我妈妈的关系,更准确地说更像朋友。她和我爸爸没有试图控制过我。童年的时候,我听到最多的可能是,你多跟学习好的孩子玩,对你会有好的帮助。偶尔,她会干涉我跟谁玩,那个时候,她的关注点还都是以学习为主。

从小到大,妈妈对我没有额外的期待。举个例子来说,我们全家都是医生,我所有的表弟、堂妹都在医院工作。唯独我上了电影学院,在大学读了电影剧作。在亲戚看来,会觉得可惜,你怎么可以这样,大家都是当医生的人,你跑艺校干什么?

但我妈妈就觉得我喜欢这个行当,喜欢就要去,还会陪我一起坐着绿皮火车去艺考。

更多时候,妈妈其实是很信任我的。我20多岁的时候,一句日语也不会,就说想去日本呆一年,我妈就说,「好,你要多少钱」。当时她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去干什么。

我和母亲之间比较大的矛盾之一就可能类似,我曾经和一个男朋友分了手,她就觉得多可惜啊,他人很好啊,就想让我不要分手。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做过任何叛逆的事情,也没有做过他们觉得不好的事情。我考到北京,可能偶尔跟同学们通宵唱歌,对我来说已经挺叛逆了。

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的梦想,或者想要去做什么。我姥爷是医院的院长,年轻时候,她没有其他的选择,从20岁开始就在医院实习、上班,一辈子都在同一个医院里的同一个岗位,到现在55岁退休。她每天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一样的,就是工作做饭、做饭工作。

我不能粗暴地说她后悔还是不后悔,只不过,我能够感知到,她羡慕那些有选择的人。

我们有时候一起看电视,日本电视台上经常会有一些老人出来跳舞唱歌,后边会有括号标注年龄,60、70多岁的人有很多,妈妈看了之后就挺羡慕,说这种生活挺好的,跳舞跳一辈子多好啊。她这样说的时候,透过语气和她的神情,我能感觉到她会有一些羡慕。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已经不太可能重新选择做这些事情了,她还是会失落。

书中我写到任蓉蓉能够想象她最快乐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太阳正在落山,小风吹拂我们的头发、衣袖,真舒服。想想明天可以吃今天摘的玉米,看到一只野狗从眼前跳过,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现实中,我想起来妈妈也有类似快乐的瞬间。我现在在日本生活,我住什么样的房子、用什么化妆品,她都没有兴趣。

有孩子之后,我和丈夫在东京郊区租了一块田,想给孩子进行食物教育。我们会去收割一些马铃薯、玉米、洋葱。偶尔,我给妈妈发几张照片,说我们今天去收获了,她对这个反倒特别感兴趣,我挺意外的。

我给她发孩子在田地上撒泼打滚、一身泥的样子。她看到这些,突然就来了兴致跟我说,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们去村里给奶奶上坟,也是这样的地方,有田野、有一片玉米地,我的记忆就一下子被激发了。

对她来说,那个场景虽然是在上坟,但确实是一次特别放松、特别温馨的家庭远行。

在那一刻,我觉得重新认识了母亲、重新开始了解母亲当时正在想什么。对她来说,所谓好的记忆、放松的东西,不是好吃的东西、贵的化妆品,而是很多不起眼的回忆。后来,她来到日本,我们也一起去地里,她真的很享受在那里的劳作。

我在《小山》里写过一句话,笑只是代表笑,不代表真的开心。很多人都是这种状态,但是在那片田地里,我觉得我们是真的开心,妈妈是真的快乐。

李停和宝宝一起播种土豆

成为母亲

我自己在生孩子之前最大的恐惧是,生完宝宝之后我还能否维持生活的原貌,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正常工作、生活。

我和丈夫很详细地谈过该如何分工。我们都是第一次当爸妈,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就只能以时间来划分。我们会把事情一件一件地分开,这件事情是归你的,那我就不再管了,放心交给你做,我也不多嘴,你有自己的原则。但同样,我做的事情你也不用多嘴。这样一来,我就大概知道了未来的生活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图景,这些都让我变得比较安心,我也不会拿现在的状态去和生产之前的状态做比较,顺其自然就好了。

2021年,我生第一个宝宝的时候,因为疫情,丈夫不能陪产,连医院都进不了,那天我已经开指、阵痛,他把我送到门口就拜拜了。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在国外生孩子,心里充满了恐慌。医护人员跟你用不同的语言对话,有人说日语,有人说英语,唯独没有一个人说中文。在那种环境里,我担心自己会突然听不懂医生说的话,可能学不会发力之类的,我就一直处在极度不安的状态里。

你可能都不信,生产时候的照片都是我一边生、一边自己拍的,助产士告诉我,你现在可以拍了,我就拿手机拍了几张血淋淋的照片,发给爸妈,他们都吓了一跳,好奇这是什么角度,我说是我的第一视角。

整个生产的过程不到两个小时,很顺利,他们说的我也都听懂了。离开分娩室的时候,我还跟助产士说,第二个宝宝我还要在这里生。医生就很吃惊,她说,我听过很快决定生第二个宝宝的,还没见过刚离开分娩室就要生第二个的人(笑)。

看到宝宝出来的瞬间我嚎啕大哭。哭了好几分钟,不光是因为我有了宝宝,更重要的是,我对自己有一种怜悯,我觉得我可以独自顺利地生下宝宝,那之后的人生里,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到的呢。生产结束后,我们在分娩室观察了两个小时,没有问题,就有护士跟我说,房间在204,你可以上去了,我自己就从一楼慢慢走到了二楼。

有了宝宝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这个小人儿我要保护他。做妈妈的第一年,我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三个小时以上的觉也没有,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要喝奶。

生完第一个孩子几年之后,我觉得我的生活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维持了之前生活大部分面貌,这给了我安心感。就是说,我确定自己原来恐惧的那部分可能不会发生。

另一方面,日本社会会有一些福利措施。有很多咨询热线,产妇可以打过去询问各种产后问题。还有像宝宝在两个月大的时候就可以送去保育园,在那里接受很精细的照顾。宝宝6个月之后,我们就把他送到了保育园。

我理想的家庭分工应该是五五分,现在已经差不多能达到了。我们两个都有全职工作,有时候会遇到跟工作冲突的时候,比如正好保育园休息了,我们谁来带孩子,这时候就看我们俩工作谁的更着急,稍微着急一点的就去做工作,另一个人就只能取消或者改时间。

我从来没想过成为一个完美妈妈,成为完美妈妈是一个让人特别紧张的想法,我想成为一个差不多的妈妈就可以了。一个完美的妈妈,很容易崩坏。

如果我是一个完美的妈妈,我可能同时是一个很糟糕的妻子,可能是个很糟糕的公司员工,我做一个差不多的妈妈,差不多的员工,差不多的妻子,这些平均起来,我反倒觉得是一件很成功的事情。

像孩子吃饭要加辅食,有的妈妈可能对食材非常紧张,怕他过敏,要一点一点加入一些新的食材。其实市面上的产品已经非常完善了,完全不需要自己用手把西红柿、胡萝卜给它磨碎,是买得到的,而且有保障的。偷懒这么一下,我就能多一点笑容,而不是苦兮兮的,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

最近我印象深刻的瞬间和我的大儿子有关。

今年5月,我在生第二个宝宝之前住院一个星期,我对大宝宝特别不舍得,他已经快两岁了,我从来没有离开他一个晚上,我知道他会特别不安。我怀孕后期,肚子大了之后,也不能抱他,对他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冲击。在他的小小世界里,可能会觉得妈妈已经离我远去了。

住院那一周,我丈夫每天给我发各种视频和照片,告诉我大宝宝吃了什么、睡得怎么样,但我总觉得他特别不开心,他哭过闹过的痕迹都还在他的脸上。他还起了荨麻疹、发了烧。医生说这不是病理性的,是心理性的,他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不安,也没有办法开口问妈妈在哪儿,所以他一下子就生了很多病。

出院的那一天,我丈夫带着他来接我,我带着小宝宝出来。我的婆婆告诉我「你出院的时候一定不要自己抱着小宝宝。小宝宝什么都不记得,就把他交给爸爸,你一定要先抱大宝宝。」

看到他们之后,我就先拥抱了大宝宝。他也不看我,有点不好意思把脸转到了一边,当我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看到我就笑了,笑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哭了。

我把他抱在怀里之后我也哭了。我们什么都没说,他应该理解了我没有离开他,我只是短暂离开,现在回来了。从那天回来之后,他的荨麻疹、发烧一下子就好了。

后来我站在他的角度想,如果我刚出生一年多,我最亲最近的人突然消失了,我想象不到会承受什么。当时我真的有点心碎,我第一次觉得做母亲原来就是这样的心情,你会一直担心他,一直担心他。而他也在一直担心你,一直担心你。

在我看来,成为母亲只是理解母亲的契机之一。不是说不成为母亲,就无法理解母亲,只不过,在成为母亲之后,会多一些对母亲的共鸣。

李停当妈妈后第一个母亲节收到丈夫送的小小康乃馨。

让他多点几个外卖好了

《小山》这个故事我写得很快,一个星期就写完了。写的过程中困扰我的地方是在结尾,我不知道该如何给彩英留下一个结局,我不知道让她离婚合不合适。我自己周围有朋友离婚或者考虑离婚的,她们的状态都比在婚姻里纠结的时候要清爽、幸福。所以,我觉得离婚算是给了彩英一个好的结果。

但讽刺的是,《小山》出版后,我所有的中国朋友都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在中国,如果你变成一个单亲妈妈,你面对的可能是更多的苦难。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家属大院,家庭环境是特别封闭的。我所有认识的人都是医院里的人,没有任何新鲜的事情,没有任何新鲜的话题。小时候我一直在看书,看少儿百科全书,陪爸爸妈妈呆在医院的休息室里,没有别的娱乐活动。

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离婚」这两个字,各家都有难念的经,大家会抱怨自己的丈夫、抱怨孩子,但是从来没有人会真的离婚。

来日本之后,我跟几个日本朋友聊天,她们说小时候妈妈离婚了、再婚了之类的事情,我又想起来那个大院。我跟她们说,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离婚这个词,我身边也没有离婚的叔叔阿姨。

她们就很震惊,说他们幸福的概率也太高了。她们以为是因为幸福才不离婚。但是我反思一下,这些叔叔阿姨们反而是为了不离婚做了很多努力。

已婚的身份确实是会给女性一个比较主流的保护色。但如果你从一段不幸福、不理想的婚姻牢笼里走出来,那些难处未必会比你在牢笼里更糟。这种出走起码是有尊严的、有意义的。

回到母女、母子关系的角度,有些家庭的延续其实是为了孩子撑下去的。但孩子可能不会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完美家庭,他们是非常聪明的,洞悉一切。

有时候,我跟我的丈夫在外面吵了架,进来家里之后,我表现出来的可能很正常,但是那一天,我的孩子情绪就会很不稳定。我们问了一些懂孩子的前辈,他们说孩子能察觉那种空气是不一样的。他们完全知道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演出来的,孩子们的不安是生理性的,他们还没有像我们这些大人一样麻木。

有一些彷徨在婚姻中的女性不愿意离婚,一方面是在金钱上无法独立,离婚后,会有新的挑战。另一方面,是我们的传统观念仍然在束缚着女性的选择,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依然会觉得女人就应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如果你选择离婚,你就不是一个好的妻子,不是一个好的母亲。这些会有意无意地禁锢女性。

《小山》的评论区里,会有读者提到,彩英和任蓉蓉母女之间存在隔阂又互相理解,这个过程中,彩英的父亲常年冷漠,她的丈夫压制、背叛了她,而任蓉蓉的丈夫也是如此,他们都处在缺位状态里,给两代女性留下了一些隐痛。

《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这种缺位不是我有意在描写的。但我觉得他们的缺位挺要命的。养育孩子、构建家庭本来就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事情,为什么只强调母性,而不强调父性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有人去批判父亲、批判丈夫呢?

应该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声音鼓励女性,放下那些世俗的、固定的偏见,不要再去在乎别人怎么看。别人觉得你怎么样不重要,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付出了多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什么样的妻子、什么样的个体。也不要觉得你一定要结婚,一定要生孩子,或者你一定不能离婚。

我曾经在自己的一篇豆瓣文章中写道:「家庭的形式千万种,何必拘泥一种幸福?真希望想要丁克的人不要被问为什么不生孩子,想要很多孩子的人不要被人骂生育焦虑,想要在家全职主妇的妈妈能被尊重和体恤,想要在外闯荡的职场妈妈也一样能被尊重和体恤。结婚离婚分居分手,难的不是遇到爱,或者变得不爱,而是遇到理解,遇到尊重。」

我在日本受到过一次挺大的震撼是,我有次去朋友家,她妈妈端出来一盘菜,说今天没有时间做饭了,就从超市买了一些菜,不怎么讲究,你就随便吃。我今天去买这个菜的时候,还上楼看了一下衣服,虽然一件都买不起,但是摸了摸还挺开心的。

我突然意识到,吃饭这件事情本身是没有那么重要的。超市买的小菜和自己亲手做的菜到底哪个好吃,其实无所谓的。她可以去买现成的菜,顺道去逛一下街,她的精神状态反而是很饱满的。

所以,多考虑一下自己的感受吧,人最终是要为自己而活的,你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你下班了很累,那就可以坐在那,什么也不做。

如果丈夫想要多一个菜,那就请他多点几个外卖好了(笑)。

李停在日本海边草地上「躺平」